清末四公子_高阳【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于是朝旨指派漕连总督张之万查办。上谕是一道严命:着该督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

  紧接着另有一道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张之万虽为状元,素无作为,而且胆子极小,他是漕督,自然知道“漕帮”,与太湖水师营中的哨官、勇丁,关系密切。倘或遵旨办理,颇有成为马新贻第二的可能。为此,一直拖延着不肯启程,无奈朝旨督催,江宁将军魁玉又来护驾,拖无可拖,只好硬着头皮动身。

  张之万在路上还出了个笑话。他是漕标水陆两兵的营勇保护了去的,终朝闷在船舱中,不敢露面。有天傍晚,船泊瓜洲,红蓼白,风景绝佳。张之万闷了好几天,忽然想上岸走走。闲眺了一会,忽然内急,就近找了个茅厕方便,又怕此时恰恰遇到刺客,便由漕标参将,带领两百亲兵,提刀持枪,团团将茅厕围住。田野中,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不知出了何事,奔走相告,惊惶万分。细一打听,才知道是“保护漕帅张大人出恭”。笑话就此传了开去,而风鹤之惊为何如,亦就不难想像了。

  到得江宁,张之万才知道自魁玉以下,地方大员分成两派,除了孙衣言之外,马新贻的营务处总办候补道袁保庆,亦主严办。袁保庆为袁甲三的胞侄,袁世凯的叔父,对马新贻不仅有知遇之感,事实上平日抓散兵游勇,都由袁保庆下令执行,因而对马新贻的被刺,别有一份歉疚,亟盼能够审出真相,为马新贻报了仇,也略减他的内疚。

  除此以外,都主张息事宁人。这一派的主张,最后终于占了上风。

  魁玉与梅启照出的主意是,为张汶祥编造一套假口供,说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内,捕治浙东海盗,伏法者多为张汶祥的好友,以张汶祥到宁波开小押当为生,适逢马新贻出告示严禁重利盘剥,查禁小押当,生计顿绝。再则张汶祥之妻背夫潜逃,人虽追回,衣物已为jian夫带走,具呈控告,马新贻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状子不准。以此种种结怨,乃下手行刺。

  这套假口供如此编造,一方面是要隐瞒真相,以免在风声鹤唳、十户九闭的江宁城中,激出大乱;一方面也是希望借此洗刷马新贻的名誉,用心不为不苦,无奈不易为人置信。所以钦差张之万与魁玉会衔的奏折到京,清议大哗,要求另派大臣,严究其事。

  于是两宫皇太后召见军机以后,下了一道“明发上谕”: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汶祥所供挟报各节,即龙启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尽不实;若遽照魁玉等所拟,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谳。前已有旨,令曾国藩于抵任后,会同严讯,务得确情。着再派郑敦谨驰驿前往江南,会同曾国藩将全案人证,详细研鞫,究出实在情形,从严侦办,以伸国法。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

  指派郑敦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第一,他是刑部尚书,正好管着这件案子;第二,他是湖南长沙人,由他来主审,湘军不会不服;第三,他跟曾国藩是乡试同年,一向jiāo好,必能和衷共济;第四,也是最要紧的,郑敦谨的刑部尚书,做得响当当名声极好,此案由他手里定谳,必能压服人心。

  上谕是十二月初下的,郑敦谨在部里秋审处挑了两名好手,在急景凋年中驰驿南下,到江宁的那天,正逢除夕。其时曾国藩已经接任,把老同年请到总督衙门度岁,开门见山地相告,此案不能认真。因为天津教案刚刚结束,洋人不尽满意。倘或再激出变故,授人以隙,大局堪虞。

  另一方面,孙衣言、袁保庆则力主严办。马新贻的胞弟浙江候补知县马新佑,则在年初二那天,带着他的过继给马新贻的儿子毓桢,披麻戴孝,跪在钦差行辕大门前,放声痛哭,求钦差伸冤。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况下,郑敦谨听从司员的建议,札委孙衣言、袁保庆会审,用意当然是要他们分担定谳以后的后果。

  其时公堂上尚未开审,而舞台上却已作了判决。原来上海丹桂茶园,已排了一出新戏,即名“刺马”,情节完全根据张汶祥初次所供,马新贻如何贪色卖友,再加上许多渲染,绘声绘影,大致后来平江不肖生在《江湖奇侠传》中的描写,即系根据此戏而来。

  这就奇怪了!张汶祥的初供,江宁府及上、江两县竟不敢笔录。即或录供,亦是附卷的密件,何能流传在外,资为戏剧材料?同时,两江总督等于主宰东南半壁,起居八座,威势赫赫,即或丹桂茶园主事者及演此新剧的伶人,能以租界暂作庇护,但岂能不顾虑到,一出租界,落入逻卒手中,两江总督杀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而敢冒此大不韪?

  于此不难想像,丹桂园排演“刺马”,必然有人在撑腰,大背景是湘军,小背景是漕帮。漕帮即是所谓“清帮”,依照帮中“家法”,只有“扫清码子”——理发匠不能“进门槛”,即被摒于“山门”以外。因为在理论上说,漕帮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而理发匠当清兵入关剃发令下时,为虎作伥,不剃发者,即时可以斩首示众。旧时的剃头挑子,一面是一张凳子形的小柜,上面坐顾客,柜中置放“吃饭家伙”;一头是一座小行灶,上架面盆,烧着热水,面盆之上是一具小小的旗杆,即为当时斩首示众的遗迹。由于立场的敌对,所以漕帮不纳理发匠。

  第一章“刺马”一出(3)

  实际上这是门面话。漕帮当初订立帮规、家法时,颇有高人参预。有许多“秘诀”隐藏不露,漕帮摒拒理发匠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保持秘密。因为理发匠执业时,必与顾主谈论新闻,没话找话,罔识忌讳,倘入“门槛”,则将无机密可言。所以找个很正大的理由,彻底排除。“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创立漕帮者对此原则的运用,有些地方真是到了化境。

  但漕帮不拒伶人,尤其是江南的“水路班子”,沿一条运河卖艺,与漕帮有密切关系。太湖水师营与漕帮亦同是“靠水吃水”,所以水师营官兵入帮者极多,这样,间接策动“水路班子”,打一出“刺马”的新戏出来,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刺马”一出,轰动一时,张汶祥顿时变成侠义之士,而马新贻则被描绘得形同禽shòu,这是马新贻的家属及其故jiāo旧部最痛心的一件事。

  “刺马”这出戏歆动不明内幕的百姓,自无足奇,可怪的是曾经当过安徽巡抚、做过马新贻顶头上司的乔松年,亦竟赋诗,道是“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实不可恕。

  此外,以刺马为题材的诗,还多得很。有一首“教场歌”,完全根据湘军借漕帮往来南北所散播的流言写成。诗是不坏,但惟其诗不坏,对马新贻的损害更甚。诗云:“钟山七载无烽火,仪凤城高宵不锁,丝竹东山话谢公,风流自昔惟江左。尚书辛苦选材良,阅武亲临内校场,细柳营门刚下令,华林马she正分行。材官技勇群相角,金鼓声声相闲作。帐下俄惊恶客来,天边瞥见寒星落。千金匕首血花斑,此际恩仇岂等闲,聂政从来无识面,荆轲原自不须还,满城僚属争相讯,刺客从容承鞫问,三尺爰书尚未成,又传阃内红儿殒。岂有琼花璧月吟,门前何苦说韩擒。无情怨杀燕支井,女伴凄凉泪满襟。当日烽烟连皖豫,江头记得潜行处,良人同日窜荆榛,贱妾何羞齐相御。转眼升沉事渺茫,使君玉节耀钱塘,飘零萍梗无家客,也向西湖泛小航。相逢话旧情难遣,蘼芜山下惊重见,恩怨循环一晌间,罗敷枉用多留恋。鸟不高飞亦可哀,浑忘万苦贼中来,谁怜婀娜天涯树,qiáng向侯门苑里栽。侯门深锁chūn光好,一夜西风chuī树倒,歌舞文酣祸变生,呼天一哭天应老。浩dàng长gān鼓làng声,愁心重叠恨难平,chūn蚕已死丝仍缚,粉蝶成孤梦未醒。转眼豪华经晓露,六卅一错凭谁铸?北渚新添渺渺愁,西陵误认亭亭树。星使明年日下来,优扬典礼逮泉台;不知年少三河客,底甚沧溟作巨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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