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_高阳【完结】(92)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这是个教训!朱文心里在想,凡事直道而行,不管结局如何,问心都可无愧。这下他才了解,师父所持的态度,实在是最正确的,也可以说,那才真是最聪明的。

  但是师父本人固可由此求得心安理得,而身为晚辈,何能坦然处之?缇萦和卫媪眼巴巴在等好消息。全部希望都寄在阳虚侯身上,倘或知道了今夜的情形,不知会怎样地急得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转到这个念头,眼前仿佛已看得卫媪的黯然无语,缇萦的以泪洗面——这太可怕了!朱文立即决定,无论前途多么黯淡狭窄,唯有凭自己的毅力、勇气、血汗、性命去冲破。实际情形不必告诉缇萦和卫媪,免得她们担忧,那样不但于事无补,反因她们的担忧而增加了自己的不安,不是自找罪受吗?

  这样想通以后,一方面觉得暂时解决了一个难题,内心已有轻松之感;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一力挑担起这副千斤担子,双肩沉重不胜。里外矛盾,亦喜亦忧,把个一向倒头便能大睡的朱文,折腾得辗转反侧,痛苦不堪。

  总算睡着了!住在别院里的人,都有将夜作画的习惯。所以一日时光中最好的上午,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各执所业,唯有他们都在酣卧。因此这别院中特别显得清静,也因此朱文才能好好地补睡了一觉,到日中时分方才起身。

  睡了起来,心境又自不同了!一切都朝好的方面去看去想,盘算了一会,头头是道。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路窄的好处,至少不会迷失方向,全力去走就是。只要走通,路窄何妨?

  于是,他立刻去找到刘端,很率直地表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司法官员和狱吏的花样极多,钱用足了尺寸,他们一定会有办法替出钱的人脱罪消灾。

  刘端受了朱文的鼓舞,同意他的见解,放弃了自己的做法——对于廷尉衙门官员和狱吏的疏通,刘端原来准备以jiāo情为凭借,辅以必要的“人情”,此刻的做法要改过来了,“天大的官司,地下的银子”,再加上平素的jiāo情,应该是事无不办的了。

  “那么,你我得要商量一个数目。”刘端谈得更具体了,“虽说只要事成,任凭索价,但究竟也要能力所逮才行。”

  “是的。”朱文想了想说,“我手里已有的那些东西,你已知道了。此外周森周前辈,极其慷慨,曾有愿尽力资助的许诺。等石风来了,总还可筹措若gān。倘再不足,阳虚侯亦不会袖手不问,只是他在这几天内,便当整装归国,若有所求,须早日开口。”

  朱文一面说,刘端“嗯,嗯”地不断应着,等听完,他站起身来说:“我已知梗概。事不宜迟,此刻就去走一趟。到晚来听信吧!”

  “多谢,多谢!”朱文长揖到地,“我只等你一句话,明日便迎了上去,把‘东西’取了来。”

  就这样说定了,刘端自去办事。朱文自此刻到晚上,无一事可做。忽然想到,何不趁早去求教邵哲?事情应可乐观,不至于要另觅第三条路,但未雨绸缎,先有个底子在腹中,有备无患,岂不甚好?这样想停当了,随即到厩中把那匹黑马牵了出来,配了鞍子,出店上马,沿着满栽杨柳的御沟,缓缓而行。一路chūn风骆dàng,柳丝拂面,朱文觉得浑身皆是软绵绵、轻飘飘,如中酒微醺的那种感觉。

  这不正是郊游的天气吗?朱文这样在心里自问,顿生无穷的感慨。放眼望去,紫陌红尘,香车宝马,盛世的富庶,都在京城的繁华中表露。圣主在上,人寿年丰,本来每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都应该过的是快快活活的日子,偏偏有那些私心自用的人,凭空生出多少事故,害得好人亦无好日子过,实在可恨!

  当然,这是朱文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才有此愤慨。如果此刻不是心里存着师父的大事,以轻松的心情,随遇而安,则面对着这一片阳chūn烟景,尽不妨款段策骑,从容浏览。人生贵乎适意,这就是最好的日子——可惜都害在齐国太傅手里!

  怀着满腔的抑郁不快,朱文无心再观赏沿途的风景。出了城,人烟渐稀,便一叩马腹,疾驰而去。无多片刻,到了邵家瓜园的竹篱笆外。

  “青子,青子!”朱文就在马上大叫。

  青子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见朱文,高兴地喊道:“朱叔叔!”等开了门,又好奇地问道:“你昨天骑的不是黑马?”

  “对了!昨晚上,一位贵人送我的———比我原来那匹马好得多。”

  “我看得出来。你的马不能系在外面——好马有人偷,你把它牵进来!”

  “你不怕它踏坏你的瓜?”朱文笑着问说,一面下了马。

  “你把它拴住,我就不怕了。”

  “对!”朱文笑着摸摸她的脸,“你最有办法。”

  正在系马的时候,邵哲出现了,不衫不履,着一条犊鼻裤,披一件旧緼袍,穿一双草拖鞋,手里捏一卷书,潇潇洒洒走了来。

  朱文赶紧叫了声:“邵公!”还要行礼时,让邵哲止住了。

  “你这匹马英骏得很!何时借我一驰骋?”

  “邵公看得中意,便留下好了!”

  “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我也没有养马的闲工夫——不过,我会相马,也懂喂养。几时闲了,可以教给你。”邵哲回头又说:“青子,去取领卧席来,我与你朱叔叔在大树下坐。”

  青子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领着一名婢女,取来卧席、靠枕、酒果,还有朱文所爱的甜瓜,在一株亭亭华盖的大树下铺摆妥当。两个人坐下来饮酒聊天。

  “邵公!”朱文先问病,指着他的左足说:“今日如何?”

  “很好,很好!昨夜、今晨都服了你的药。颇有效验。”邵哲问到朱文的事:“可曾见了贵人?有何佳音?”

  “诚如公言:难!难!”朱文把昨夜在阳虚邸的情形,以及这天上午与刘端所决定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刘端,我亦知其人。是个好朋友!”

  “是的!”朱文点点头说:“但实不相瞒,我并未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刘公身上。为日无多,凡有路子,都预作部署。邵公,你许我走投无路时,‘另有办法好想’,可得闻乎?”

  邵哲很快地答道:“尚不到时候!”

  朱文颇为失望,虽不到时候,先提出来研究研究,不更妥当吗?

  “不是我故弄玄虚。早说了无用,而且也许会妨碍你此刻的努力。”邵哲喝了口酒,又说,“你此刻必须尽力,希望你成功。我的办法才有些用。”

  他不承认故弄玄虚,在朱文听来,他后面那段话就玄得很!仔细参详了一会,略略有些明白,他的第三条路与自己所走的两条路,必是矛盾而冲突,所以一方失败,另一方可以成功,照此说来,他有一句话不能不问。

  “邵公,你的意思是,我这方面越失败,你那个办法越能成功,可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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