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_高阳【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你的运气不坏!”小女孩走来笑嘻嘻地说——兜起衣襟中,有三个极大的甜瓜,朱文也刚换好井绳。顺手汲了一桶水上来,把瓜洗一洗,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平生所未尝过的美味。

  “好瓜!”朱文大嚼着,连声称赞。

  “自然好罗!”那小女孩把脸一扬,骄傲地说:“我家的瓜,天下有名。”

  “嘿,”朱文笑道:“年纪小,口气倒不小。”

  “你不相信么?我看你没有到过长安。”

  “怎么呢?”

  “到过长安的人,没有不知道‘东陵瓜’的。”

  这一说,朱文才想起曾听师父说过这个典故,广陵人邵平,在秦曾被封为“东陵侯”。秦灭以后,隐居长安东南的青城门外,种瓜为生。瓜极美,号称“东陵瓜”。不就是这个地方吗?

  于是他又问道:“你可是姓邵?”

  “当然罗。我不是姓邵,敢说‘我家东陵瓜’吗?你的话问得好笨。”

  “对,对!”朱文对这口角伶俐的小女孩,真是心服口服,笑着承认:“遇到你,我就变得笨了。”

  小女孩得意而又难为情地笑了。刚取了第二个瓜递给朱文,突然屋中有个嘶哑的口音喊道:“青子!你在跟谁说话。”

  “一位过路客人。”青子高声回答,“他把我们的井绳换好了。”

  “那该谢谢人家啊!”

  “他要吃瓜,我摘了瓜给他吃!”

  “好!”屋中又喊:“你快来吧!我又动弹不得了。”

  青子一听这话,便把甜瓜往朱文手中一塞,歉意地说:“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我爹在喊我!”

  “慢着!”接瓜在手的朱文,顺势拉住小手:“你爹怎的说是‘动弹不得’?”

  “我爹的腿有病,今天一定又犯了。要我替他捶半天才能起身。”

  “让我看看你爹的腿。”

  “你会治病?”青子不信似的问。

  “对了!我就是专门替人治病的。”

  迟疑了一下,青子终于带他进了屋。掀开院东厢的门帘,朱文看见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躺在寝席上。枕旁一盏灯台,一卷简册,再就是一个皮酒壶,还有杂用什物,丢得满处皆是,几乎都无下足之处。

  “爹!”青子把什物推一推开,指着朱文说:“这位客人要替你治腿。”

  “噢!”青子的父亲,微微转脸,向朱文以目示意,“恕我左足qiáng直,不能起迎!请教尊姓?”

  “我姓朱。”朱文自觉有些冒昧,为了取信于人,便又说了句:“家师淳于仓公!”

  “啊,啊!原来是仓公的高足。幸会,幸会!”

  青子的父亲惊喜地要挣扎起身。朱文抢上两步,半跪着按住他的身子,“不必多礼!”他按一按他的左腿,病人立刻攒眉闭目,作出不胜痛楚的表情。

  朱文有意炫耀一下本事,不问病情,只凭诊察其实是习见的病,用不着细诊,就已了然,替他的左腿,先按摩推拿了一阵,只见青子的父亲不住地哼着,是那种又痛苦又舒服的呻吟。

  推拿按摩,全靠手劲,朱文虽然年轻力壮,但久已不习此技,手指僵直,格外觉得吃力,所以病人逐渐轻松,他却累得满头是汗。

  幸得青子乖巧,拿块手巾,不住替他擦拭头面,这份真纯的情意,着实使朱文感动,虽苦犹乐,手上就更起劲——

  “如何?”朱文认为差不多了,歇下手来问。

  青子的父亲翻过身来,伸一伸腿,霍然而起,大声喊道:“舒服,舒服。真是神乎其技!”

  于是重新见礼致谢,这人是邵平的独子,名叫邵哲,他自己说,虽以种瓜为业,但对于瓜田里的一切,还没有青子懂得多。平生嗜好是读书,但读的又不是儒、法两家和huáng老之学的“正经书”,所喜者,异闻怪谈,小说家言。

  正说到这里,鼓着滴溜溜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在一旁看着的青子,忽然插嘴问道:“爹!你就爱读书吗?”

  邵哲一时倒愣住了,“还有什么?”

  “酒!”

  “不错,不错!酒。”邵哲大笑,“提起酒,我倒想起来了,还有些舍不得喝的佳酿,正好款待嘉宾。”

  “多谢,多谢!”朱文赶紧推辞,“老实奉告,正待赶进城去,谒见一位贵人。虽有酒意,大为不便。”

  “既是贵人,理应一早去见。”邵哲又说:“而且足下风尘满身,这样子去见贵人,亦未必相宜。”

  朱文想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意思便有些活动了“。

  “你别走!”青子也牵着他的衣服说,“我爹从不留人喝酒。一个人越喝越多,到天亮都不停。你跟他一起喝,劝他少喝些。”

  “你看,我这个女儿,”邵哲笑道,“人小主意大,专门出我的丑。”

  朱文也笑了,觉得这父女俩,实在有趣,只此一念,便不由得点头答道:“既如此,我就厚颜叨扰了。”

  听他这样表示,邵家父女俩好不高兴,唤来两名婢仆,烹jī煮黍,忙作一团。朱文好久未曾领略这样热闹温暖的气氛了,因而益有恋恋不忍遽去之意。

  等斟上酒来,朱文想起他的病,便正色相劝:“邵公,尊恙名为‘颠跛’,起出于湿热贪凉,风寒入骨。喜欢酒的人,醉后出汗,随意睡在风头里,沉沉不醒,最易致此疾。”

  “一点不错!”邵哲拍着腿说,“你就像亲眼见及我醉态。”

  “现在还不要紧。但要早治,回头我给你写一个方子下来。照方服用,百日以后,可以痊愈。”

  “感谢之至,真是感谢之至!”

  “爹!”青子在一旁又说了,“你也要谢谢我。”

  “对,多亏你把朱家叔叔留下来。该谢,该谢!”说着拈了一块极大的肉脯,塞在青子嘴里。

  “朱老弟!”邵哲改了称呼,“你从令师几年了?”

  不提师父还好,一提起来,朱文停杯不饮,脸上立刻浮起一层yīn暗的颜色。

  这黯然不欢的神情,立即引起了邵哲的关切,但苦于不知从何问起?那就唯有陪着他一起沉默了。

  青子虽然聪明,对于这些情形,到底还不明白,只觉得谈得很热闹地,忽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令人奇怪,于是开口要问,刚喊得一声“朱叔叔”,随即为她父亲所喝阻:

  “别跟朱叔叔噜嗦!”

  这一下,朱文才发觉他替邵家父女带来了不愉快的情绪,一方面感到抱歉,一方面又觉得邵哲的关切之情可感。多少天来的奔波,心头也积下许多抑郁,如果有一个合意的朋友,可以倾吐心事,未始不是一快。而且自己对师父的官司,大包大揽地拍了胸脯,其实颇有惶惑之处,无法解决,也许旁观者清,真不妨听听邵哲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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