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收敛笑容,换了副郑重而关切的脸色,缇萦对她父亲的一切,是无时不在注意着的,一看这样子,知道有要紧话说,也就先端然正坐,凝神等待。
“缇萦!你须记得,现在是患难之中,见面不易。我有些要紧话问你,你得老老实实,明明白白告诉我。”
她不知道父亲要问些什么?只能先点一点头,表示领会。
“你可知道阿文,究竟在外面gān些什么?”
这第一句话就难回答。她不忍跟父亲说假话,但也不能不替朱文说好话,而且事实上她也不大了解朱文的情况,想了一想只好这样说:“他说要做买卖,赚大钱,到底不知如何。不过,我想,他一定没有做坏事。”
就这一句话,淳于意已经明白了缇萦对朱文的态度,再回想一下刚才他们目视眉语的情形,越发了解。看来当初缇萦对自己发誓,说不再理朱文的话,怕的早就忘掉了。
刚想到这里,淳于意立刻自责。有这样一个想法,便是对爱女的不公平的苛责。不要说他们从小积养下来的感情,只朱文不负师门,千里赴难这一点来说,孝顺的缇萦,自有一片感激之心,然则尽忘前嫌,是必然而且自然的事,又有何可以非议的呢?
他这样一个人在转念头,恰好给了已起戒心的缇萦,一个思量准备的时间。问什么,该怎么回答,很快地也都想好了。
果然,父亲所问的话,在女儿的意料之中:“缇萦,你老实说,在你心里,对阿文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为了爹爹,自然是感激他。不过,我想,他也是应该的。”
回答得不着边际,淳于意不兔失望,所以紧接着又说:“你别管我,说你自己对阿文的想法。”
“我也像爹爹一样,只望他好好上进,堂堂做人!”
淳于意心里焦躁,而且也深为讶异,缇萦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冠冕堂皇而不着边际的词令?这是专门敷衍公事官员的“官腔”,居然出于一个少女之口,并且侃侃而谈,倒像是真心话那样,不能不说是可令人诧异的事。
缇萦自己当然也知道了这样回答父亲,未免于心有愧。可是除此以外,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硬一硬心肠,装作未看见父亲的脸色。
这样沉默着,自感难堪。于是缇萦把吃剩下的食物,一样样收了起来,有的置入药囊,有的包好放在透风的窗台上,处理得井井有条,很像一个能够主持中馈的人了。
淳于意看在眼里,意有所会,想起一句极含蓄、微妙的话:“缇萦,你今年十五岁了?”
十五岁是论婚娶的年龄,她怎会不懂?想到离家以前,四个姊姊所说的那些话,缇萦脸上微微发烧。伯父亲看出来不好意思,所以一直背对着他,不肯转身,也不说话。
“你怎么不开口?”
“开什么口啊?”她有些没好气地。
做父亲的笑了。到底还是谨守闺训的好女儿!一提到这些事就害羞,不过这不是害羞的时候,要趁这机会道她一bī,可能会bī出她的真心话来。
于是,他又说:“我说,你今年十五岁了。”
“我知道我十五岁。”
“十五岁可不小了。”
“我也没有说我小。”
“既不小了,你该有自己的打算。”
“我当然有。”
“好!”淳于意欣然问道:“说给我听听!”
“我早跟爹爹说过了。”
“跟我说过?”淳于意皱着眉苦苦思索竟是想不起来,“你怎么说的?我一点影子都没有。”
“我一辈子在家,侍奉爹爹。”
原来是这句话!“我不要听!”淳于意说。
听得父亲的声音,深为不悦。缇萦十分不安,便慢慢地转过脸来,果然看到父亲侧脸看着窗外,紧闭着嘴在生气。
“爹!”她怯怯地喊了一声。
“不要喊我爹!”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缇萦又怕又羞,而且还有无限的委屈,心里一酸,眼眶发热了。
淳于意也深为懊悔,但刚摆足了做父亲的架子,一时转不过圜来,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就在这时,朱文兴匆匆地提了一瓦台的苦茶来。脱履进屋,一看师父和缇萦的脸色,他也愣了。
但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他的机变极快,装作不见,倒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苦茶,双手捧上,口里说道:“师父,你尝尝,怕是熬得工夫不够。”
淳于意捧杯在手,先闻一闻香气,点点头说:“很好!”
品尝着苦涩中回甘的滋味,淳于意对人生忽有一番新的领悟。凡是甘美的东西,都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上口甚苦,渐渐回甘,滋味特别隽永。自己的遭遇,一家的将来,也许就是如此,这样想着,槁木般将近枯死的一颗心,突然间茁发了新的生机,于是他的想法做法也不同了。
“缇萦、阿文!”他欣快地先喊了一声。
朱文面对着师父,看得出他的神情,缇萦却看不见,只以把她与朱文连在一起喊,敏感地想到父亲会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所以不肯答应。
朱文怎会知道她的心思?怕她想什么想出神了,未曾听见,便提醒她说:“缇萦,师父叫你呢!”
缇萦受了委屈无处发泄,恰好迁怒到他:“不用你管!”她很快地说:“你管你自己好了。”
朱文无缘无故碰了个钉子。当着师父的面,什么话也不能说,淳于意倒有些过意不去,笑道:“她是在跟我闹别扭!”
这样一说破,缇萦就有气也消了——其实迁怒到朱文身上,已消了一大半的气,所以这时候马上扭过脸来,高声否认:“我哪里闹什么别扭?”
“没有最好!”淳于意含笑抬眼,拍一拍他身边:“坐到我这里来!”
缇萦慢慢走过来,偎依着她父亲坐下,但仍有戒心,特意先问一句:“爹,你要说什么?”
“我要谈我的事!”
这个回答为缇萦和朱文带来了极大的兴奋,不自觉地jiāo换了一个眼色,挺一挺腰,做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外面,”淳于意一指,向朱文低声问道:“可有什么人在那里?”
“艾公在进门的那间屋子里,师父声音稍微低一些,他们听不见。”说着,往近移了移,相去不过咫尺之地。
“阿文,你把你的计划先告诉我!”
朱文还不知师父究竟是什么意思,话不肯说得太明白,想了想答道:“我想请师父先写了信,让我赶到京城,见了阳虚侯,请他设法为师父辨冤,另外我再在延尉衙门想办法。”
“对了,我想关键还在延尉衙门,而关键的关键,尤不在廷尉,在承办的曹椽手里。他们律例透熟,可以找出一条脱罪的路来,但这要有一套口供配合——到了京城,我该如何说法,得要先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