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_高阳【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这时囚车正从行馆左面的夹弄中驶出来,那五姊妹追逐在车子两旁,且哭且号。车快人慢,有些跟不上,攀不住,但快到行馆正门前时,囚车慢了下来,渐渐地,恰好在卫媪面前停住。

  卫媪不自觉地跪了下来,仰面颤声喊道:“主人!我在这里!”

  等她一跪,五姊妹也都随着她一起跪下。那一片哭声,真个惊天动地,老远老远的行人都闻声赶来看个究竟,行馆门前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但都是默默无语,面有侧然之色,而且许多人把头低着,很明显地表示出对仓公的同情和敬意。

  然而淳于意却似乎领略不到这一层意思,每一道投she过来的视线,在他都是一把利刃,粉碎了他的自尊心;以致于他的脸上,是那种说不出的悲伤、羞惭和恼怒的表情。他的心里,渴念着那包被狱吏搜出没收了的毒药。

  因为如此,他对五个女儿的哭声,厌恶极了!那样的痛苦,只能为他带来更多的屈rǔ。如果是五个儿子,不,一个就可以了,一个硬铮铮的男儿,这时候大说一句:“爹!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是齐国太傅的无辜陷害。你请暂且忍耐,到了京城,有圣明天子作主,一定要把官司打个明白。”这样,自己在这囚车上就能站得住足了。

  于是淳于意激动了。凭借养气的工夫,多少天来压抑在胸的积愤不平,加上此刻所遭遇的奇耻大rǔ,都为五个女儿的悲啼痛号所挑起。只觉得胸膈之间,有一股排dàng横决的冤气怒火,不断地往头顶上冲,一阵阵地突现一种想杀人或自杀的qiáng烈欲望!但是,他无法有任何行动,不能泄愤,便只有迁怒了!

  “哭有何用?”他用嘶哑的声音骂道,“只恨我生了你们一班无用的东西。到了紧要时候,一点都着不得力!”

  这一骂反应不一,大姊、二姊听出父亲心烦,勉抑悲声。四姊看见父亲发怒,不敢再哭。缇萦却是深有领悟,哭无用处,拭一拭啼痕,以求援的眼色投向卫媪。只有三姊,伤心人别有怀抱,泪如泉涌,一时哪止得住?只是号啕痛哭,变作哽咽抽泣而已。

  就这片刻间,人丛中挤出来两位须眉皓然的老者,是淳于意家左邻的庞公,右邻的陈老。他们身后跟着小僮,手里托个漆盘,盘中有两支牛角装的敞口酒尊,肩上背一个大腹小口的皮酒壶。两老走到车前,齐声叫道:“仓公!”接着深深一揖。

  淳于意只能稍稍侧脸,看着他们,报以惭窘的苦笑,勉qiáng想出句话来应酬:“恕我缧绁在身,不能答礼。”

  “昨夜我为足下虔占一卦,主得异人相助,绝处逢生,”大吉。仓公。你请宽心!“陈老以卖卜为业,所以开口不离本行。

  庞公老于世故,深沉平和,他说:“仓公,你是如何触犯国法,我们不敢打听。不过相知有素,不管将来得何结局,你仓公在我们心目中,仍是一位恺悌君子。天佑善人,而且时逢盛世。一时的年灾月晦,不必措意。来,来,先奉一尊,聊表心意。等你安然归来,痛饮不晚。”

  这番话比陈公的吉卦,较能安慰淳于意。于是,坦然领受了他们饯别的尊酒。人丛中受过淳于意恩惠的人,不在少数,先在胆怯不敢有所表示,等庞陈两老一开了头,便纷纷上前,或表敬意,或致慰问,反把五姊妹都挤在外围了。

  正热闹的时候,忽然一声bào喝:“闪开!”接着是“刷啦”一声,皮鞭抽风,动人心魄。

  闲人一下都散了。满脸横向的吴义,端着个大肚子,一直来到卫媪面前,冷笑一声,用他那劈竹子似的豺声吼道:“你说,要怎样替犯人留体面?”

  卫媪一愣,心里埋怨虞苍头不会办事,不然,吴义不会有如此一副负气的狰狞面目。同时她心里也不免生气,憋了好些日子的委屈仗着这么多人壮胆,且先发泄发泄,好歹也落个痛快。

  于是,她斜睨了一眼,冷冷答道:“公门里何处不能积德?吴公,你也有儿有女。听着这五姊妹哭得这等悲痛,竟丝毫都不动心么?”

  “少说废话。”吴义把手里的钥匙一晃,“我要听听,如何替犯人留体面。”

  看在钥匙的份上,卫媪还有一大串的刻薄话都咽住了,“吴公!”她放轻了声音说:“一切知情!”贪残如láng、jian狡如狐的吴义,就是要bī出她这句话来,好作为一路上敲诈勒索的张本。其实卫媪此时不作许诺,他一样也得替淳于意开脱刑具,因为杨宽已经接纳了内史的要求,在阳虚国境内对这位深受黎庶百姓敬爱的名医,采取宽大的押解方式。

  然而吴义却还有阳奉yīn违、另作刁难的手段。钳钅大虽开,他又从腰间取下一圈麻绳,抖了开来。卫媪看此情形不妙,赶紧踏上两步,问道:“吴公,这麻绳作何用处?”

  “你不是说,你也是‘狱吏世家’么?该懂事啊!”吴义yīn恻恻地望一望那辆一无掩蔽遮挡的囚车,“走到半路上,犯人跳车逃掉了,你可是替不得我去吃官司。”

  这一说卫媪恍然有悟,是要把主人用绳子绑在车柱上,这与刑具不开,有何区别?但吴义的话却又似乎言之有理,卫媪的思路被绕住了,一时转不过念头来,只不住地眨着眼。

  吴义可得意了,慢条斯理地理着麻绳。越是这样,越显得他的动作诡异,在五姊妹和所有围观的人,都以紧张或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吴义的动态。静悄悄地,连声咳嗽都听不见。

  忽然,蹄声隐隐。也不过刚刚注意到它,人马便已在街口出现,一黑一白,两骑怒马,奔驰如飞。看这如在疆场冲锋的来势,闲人吓得纷纷躲开,让出一条极宽的路。等两骑马到,双双一勒,都是一声长嘶,前蹄上扬。前面那人,就马直立之势,轻巧巧往下一滑,将缰绳抛了给他的同伴,抬头一看,大喊一声:“师父!”随即奔了上来。

  淳于意五姊妹及卫媪,一看到那张脸,顿时目瞪口呆,几于忘却人间何世!等她们醒悟过来,异口喊一声:“阿文。”纷纷围绕车前时,缇萦却跺一跺脚,悄悄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谁也没有发觉她失踪,包括淳于意在内,眼光都只落在朱文身上。饱受刺激、jīng神疲累恍惚的淳于意,看着服装华丽,鞍辔鲜明的朱文,恍如梦寐,似熟识,似陌生。心中也浑然不辨自己的感觉,是酸辛,是欢喜,只茫然地想着朱文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岁月,就像偶然想到儿时的光景那样,但觉遥远寥漠,如同隔世。

  然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四姊妹你一言,我一语,都争着在向朱文问话。他有太多的话,这时却无从说起,所急于要表明的是,为报师恩,来共患难。然而这话也可暂时不说,要紧的是,得想想眼前可以做些什么?

  于是他撇开四妹妹,只仰脸向淳于意说道:“师父,我从长安得信赶回来的。带了个朋友来,可以帮我们的忙。你老放心,我送你到长安去。此刻我先跟我朋友谈一谈再说。”

  “好极了,”二姊接口说道:“正少你这个人。阿媪跟五妹——呀!缇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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