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_高阳【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看她说得那么有把握,姊妹三个的心里,都像yīn霾浓重的天气中,忽然看到从云层里she出一道阳光,顿觉触目所及,明朗生动,不复再是一片沉沉的死气了。

  但在转好的心境中,姊妹三人又有等差,三姊不过略减烦忧,二姊还有余虑,只有缇萦最振作。她当然也知道行旅艰难,此行大非易事、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是在为爹爹做事,一片孝心,略可寄托。如果一无作为,整天无事只惦记着狱中的爹爹,那非把人急疯了不可!

  年纪长些、阅历多,而且比较是站在旁边来估量情况的二姊,想了又想,觉得有句话,像卡在喉间的一根鱼刺,非用力吐出来不可。

  于是,她以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阿媪,你肯如此,我们几个求之不得。但是,这副担子可不容易挑。勉qiáng挑了起来,万一中途倾跌,不但于事无补,而且我这里怕连消息都不知道,更莫说来帮你了,这话此时不说,将来或者会后悔无穷。阿媪,我们都拿你当长辈看待,你可原谅我说话太直!”

  “二姊的话不错!”三姊也说,“阿媪,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倘或在路上——”

  她的抖颤的语声,突然中断。但卫媪了解三姊此时特与姊妹不同的心境,饱受惊恐,格外胆怯,深怕她与缇萦再出了什么不测的变故,所以此时便已忧心忡忡。然而,卫媪不愿用虚矫的态度和言语来安慰她和二姊,宁愿说老实话!

  “我当然仔细想过的,难道我这么大年纪,还能凭一时的冲劲,想到就做吗?只是bī到这一步,非要出去闯一闯不可。没有人伴送,我只好找一辆妥当可靠的车。好的是缇萦很懂事了,做得我一个得力的帮手。”

  卫媪说到这里,年长的姊妹俩,不约而同地转眼去看缇萦。看她端然而坐,虽有些大人的样子,到底脸上稚气未脱,就懂事也有限。尤其是二姊更觉得不可思议——她出嫁时,缇萦才像阿虎那么大,一天到晚不是牵着爹爹的衣袖撒娇,就是随在卫媪身后,问长问短,扯不清楚;再不然便是到东到西,听老三、老四的使唤,一副小可怜的模样。这根深蒂固的印象,一时扭不过,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可以成为卫媪的得力帮手,千里迢迢,到长安去办营救爹爹的大事。

  缇萦让两个姊姊这样盯住了看,就像打量一个新买来的婢女似的,大感窘迫。只好把头转了过去望着卫媪,希望她来替她解围。

  于是卫媪又说:“阿萦有两处地方,你们都无法比她。你,”她指着二姊:“根本未见过君侯。”又看一看三姊:“我不知你见过君侯没有?就见过,一定也不怎么熟!”

  “我见过一次。只怕就再见了,君侯也不认识我。”

  “就这话罗!”卫媪一拍掌说,“阿萦与琴子翁主投缘,君侯极喜爱她,说得上话。到了长安,非靠阿萦不可。”

  这一说,两个姊姊对缇萦,不再出现那打量婢女的眼光。“还有一处呢?”二姊又问。

  卫媪想一想答道:“不说也罢!”

  “说嘛,怕什么?”

  “那就老实说吧!你们都是人家的人,舅姑、丈夫、儿女,都是要紧的,纵有孝心,不知能尽得几分?不比阿萦,一片心都在你爹爹身上!”

  话犹未完,二姊和三姊都是面有惭色,把头低着,不敢正眼看缇萦了。

  而缇萦反党不安,深怕再说下去,卫媪还有不中听的话出口,便打个岔说:“饭早好了,吃饭吧!”

  于是纷纷起身,一齐动手,到厨下把缇萦整治好的食物,用食案搬了出来。大家的胃口都不好,草草用毕,又一起到厨下刷洗餐具。卫媪说要到坊巷中找熟人去雇长行的车辆,燃烛自去。姊妹三人,回到堂屋,却都是默默无言,各人在想自己的事。二姊和三姊想到丈夫,缇萦却想到父亲,不知这一天在狱中如何度日?

  这样想着,很快地又浮起了巴不得立刻能见到父亲的渴望,心烦意乱,惶惶然如丧魂落魄似的。她觉得必须要找一件事来做方能略为排遣。

  有什么事可做呢?稍稍思索,想到有件事,正该早早着手。后天就要动身了,行李应该收拾,于是她悄悄起身,取盏灯台点燃。这时二姊问她了:“五妹,你可是要睡了?”

  “不!”缇萦答道:“我去收拾行李。”

  二姊默然半响,茫然地又问:“真的就你跟阿媪,一老一少,凄凄凉凉到长安?”

  做妹妹的觉得姊姊的话问得多余,并且还颇有反感,好不容易才把卫媪说动了毅然作此一行,如果旁人不是鼓励,尽说些泄气的话,保不定卫媪又会变卦,那时就没有时间再磨得她回心转意了。

  因此,她用冷冷的声音答道:“二姊!你怕我跟阿媪到不了长安吗?你看着好了。”

  “你不要多心。”做姊姊的语气中显得十分迁就、客气,“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们。”

  “我在想。”一直在愁眉沉思的三姊,忽然插进来说:“是不是请临淄的宋二哥来陪了你们去?”

  这一说,缇萦一愣。二姊却抚掌称善:“对,对,这个主意好!”

  缇萦有些急了。临淄一来一往得十天的工夫,怎能空等:“你们俩别胡乱出主意行不行?”她大声地嚷着,脸都胀红了。“我跟阿媪后天一定要走,我们跟着爹爹一起走!如果阿媪要等宋二哥,我一个人走!”这四句话,一句高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

  她那要吵架的声势,把两个姊姊镇慑住了!唯有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缇萦感到自己失态了,而且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她从未有过这样粗鲁的态度——对朱文也未曾有过,何况是对姊姊?因此心中不免歉然,但又无从解释,只好勉qiáng笑一笑,表示负咎。然后捧起灯台,向自己卧室走去。

  “等一等!”二姊在她身后大声一喊。

  “我们帮你来收拾。”这是三姊在说。

  回头一看,她们俩都已站起身向她走来。这使缇萦深感欣慰,她也确实需要她们帮忙——收抬行李是件麻烦事,多带了累赘,少带了也是不便。衣物用具,哪一样必携,哪一样可省,三个人商量着办,就少费了不少踌躇。

  收拾好了一份寝具、一个行囊。幸好天气往后一天暖似一天,衾褥衣服,只须拣单薄的装,所以分量不重,缇萦试一试,两支手提着,还不算太重。

  “我的行了!”她满意地说,“把爹爹要用的东西,也收拾了带去。”

  二姊和三姊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父亲所需的。反正,一切听这个最小的妹妹作主,只跟着她做就是了。

  等开开门来,空房寂寂。也不过才关闭了一天,席地器物上,就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妹妹三人,都在心头浮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她们都记得,父亲总爱坐在西壁之下,只一进门就能看到他的清瘦而不带一点尘俗气的身影,而他总也是听见门响就会抬头——父亲一向寡言,但视线一定是缭绕在她们左右的;清冷的眼光,看似威严,其实隐藏着无限温暖和关切。天大的事,只一看到他,心就宽了。而此刻的西壁下只余一方空席,一片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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