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_高阳【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侯王之国,对于朝廷遣来的官吏,一向是特别客气的,因而内史也跟丞相一样,只肯与杨宽平礼相见。然后杨宽又称名引见他的属吏,等这一套礼节完了,内史少不得又要与杨宽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杨宽也说了些仰慕的话,自陈资历极浅,此来办案,要请多指教,话风顺势一转,谈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书,早置在左右,杨宽取了过来,亲手打开封缄,把方方漆书竹简,顺次铺排在内史面前,然后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静静等候。

  内史道一声谢,俯身阅文书。那是延尉衙门特致阳虚丞相的公牍果然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他看了数行,随即抬起头来,脸上是慡然若失、哑然欲笑的神气。

  杨宽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虽未说话,眼中却是询问的神情。

  “原来是为仓公的案子。”内史自语似的说:“这又何须大动gān戈?”

  “怎么?”杨宽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仓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随便派人去通知他一声就是了,不必动用这么多人。”

  “呃,呃!”杨宽大喜,“这就省事了,事不宜迟,就请内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读完了这通公牍。”

  等读下去,可就不对了。原来齐国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诈疾”,有意不为齐王治病以外,词气间还隐约指陈,淳于意以敢于抗命不奉征召,是托庇于阳虚侯的缘故,这从另一方面着,也等于指责阳虚侯纵容淳于意大胆妄为。倘或往深处罗织,竟可说是阳虚侯有意与齐王为难了。

  内史深谙律例,并且见闻过许多株连无辜的冤狱。一面看这通公牍所叙,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这时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这类案子,明明应该发jiāo阳虚审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诏狱审问。那不是明明表示,因为牵及阳虚侯的缘故,竟变成了两国的纠纷,须得朝廷才能秉公处断吗?

  “啊,啊!”内史有些紧张了,抬头向杨宽说道:“仓公虽然知法守法,但此案关系重大。齐国太傅,是否诬控,我不便多说。以阳虚而言,唯当尽办协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实。为防万一起见,我要问一句:这通公牍中所说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吗?”

  “当然。”

  “足下带来的那六位呢?”

  “那六个?”杨宽使劲摇一摇头,“此辈何足与闻机密?”

  “好!”内史总括一句:“这就是说,此案在此时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这句话,内史便脱卸了一种可能会发生的责任——淳于意的脱逃,并非阳虚有人在事先泄漏风声,而此刻更因为牵涉及于阳虚的缘故,他觉得手脚要做得特别gān净,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头一转提出一个新的办法。

  “为防万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内史低声说道:“与我一起走一趟,到仓公家去。”

  杨宽不知道这是内史要他做一个见证,从开阅文书,了解案情,到逮捕仓公,为时极短,而且始终不离,这中间决无徇私故纵的可能。

  只觉得这位阳虚治民执法的内史,公忠体国,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于是欣然表示,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内史成竹在胸,只留下两名卫士,把其余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时他又建议杨宽,不妨把那六名属吏,也留在行馆待命,杨宽自然同意。于是双方从人,纷纷散去,一时热闹非凡的行馆,复归于清静。

  “请吧!”内史扬手肃客,看一看天色又说:“且勾当了公事,午间奉屈小饮!”

  他表面闲豫,心里可不一样。随着辘辘车声,思cháo起伏不定——救仓公容易,救了仓公而又要洗脱阳虚纵容庇护的嫌疑,却无善策。看来此事还得重新筹划。

  正这样转着念头,车子慢慢停了,停在淳于意所住的居仁里外——里门窄小,不容高车驷马出入,内史和杨宽必须下车步行了。

  卫士前导,贵人降临,一时黎庶百姓,纷纷走避。内史认为到了这里,不必再顾虑“泄密”,便即召来卫士吩咐:“去问一问,仓公家住何处?”

  “原来到仓公家!那不用问,阳虚的人谁不知道仓公家?喏,请看,”卫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一家人门前,四散坐着面带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携抱,更有两个壮汉,抬着一个躺卧在门板上的病人,疾趋而至,不用说,那也是来向仓公求诊的。

  一看这情形,内史深为诧异,仓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吗?何以还有这么多病家在候诊?想到这里,脚步自然而然慢了下来。

  杨宽也看出内史意存踌躇。他想:仓公在阳虚的人望极高,而且这时正在为人治病,如果排闼直入,径道来意,只怕那些病家会纠缠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烦,内史的踌躇,多半在此。

  为了把案子办得漂亮,杨宽深知必须取得内史的合作,既然他有为难的意思,自然应该谅解,于是杨宽站住了脚说:“内史,看这光景,此时不宜行动。且觅个地方,歇一歇脚如何?”

  这话正中下怀,内史老实答道:“我正有这个意思。且到里社先坐一坐。”

  里社中正有人在打扫,准备chūn祭。见到贵人驾到,一面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接待,一面赶紧派人去通知乡官。内史和杨宽刚刚坐定,当地的亭长,就已得信赶到,还带了四名吏族,一律红衣红帽,照例带刀披甲,背上一捆绳子,是打算来捉盗贼的。

  一看这如办盗案的阵势,内史大为皱眉。不等亭长参见,先就大声叱斥:“何用你大惊小怪?赶快带着你的人回去!”

  亭长碰了个大钉子,不敢申辩,喏喏连声地退了出去。但就这一往复之间,已在居仁里中引起了极大的惊扰。纷纷传告,惶惶不安,都猜测着里中不知藏匿着什么巨jian大盗,所以要劳动内史,亲临督捕。于是有那胆小谨慎的慌忙关闭门户,一家如此,家家学样,不多片刻,把个居仁里弄得冰清鬼冷,连淳于意家门那候诊的,都顾不得看病,匆匆走散。

  这时内史已经叫卫士探听明白,仓公果然在家,照常应诊。这就太可怪了!莫非虞苍头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另有一种使仓公无法逃避的原因?内史实在不解。但此时没有工夫去研究,事情到了这地步,如箭在弦,只有依法办理。

  主张一定,更不迟疑,而且家家避户,恰是行动不虞人知的好机会。内史吩咐卫士引路,陪着杨宽,缓步往淳于意家走去。

  这一家三个人,早已得到消息,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心中明白内史来到居仁里的原因。缇萦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父亲正在替一个长了痈疽的汉子施刀圭,怕自己神色不宁会分了他的心,不敢走到外面去,只在厨下绕着卫媪打转。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卫媪不断这样在安慰缇萦,而她自己也真的存着希望——希望会有一个意料不到的、安然无恙的结果,因为内史这样轻车简从,不像是来逮捕人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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