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曹彬_高阳【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好不容易,吴乡约写好了那张字据,把它递了给他:“惠龙,你把这张字据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监jiāo差。照我计算,明天再有半天功夫,归你要jiāo的一千油坛,便可齐备。装油坛的车子,不必早来,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装完,既省事又显得差使办得漂亮。如果车子不够,也不要紧,我替你设法。”

  这番话不但设想周到,而且语气亲切,张惠龙听人耳中,暖到心头;口中连连答应,心里在想,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个胜仗,才对得起吴乡约的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们再谈谈。”

  “喔!”张惠龙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点点头:“好,好!”

  这一份略带勉qiáng的心意,偏偏让青儿察觉了,所以等吴乡约刚要开口时,她抢在前面喊了声:“爹!”

  “怎么?”

  “人家将令严厉,归营有时候的,晚了不好!”

  青儿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张惠龙心里,顿生一种热血沸腾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着受责,也要逗留一会,所以赶紧搭腔:“不要紧,不要紧!我再陪吴乡约谈谈。”

  吴乡约让女儿提醒了。他见得事多,也看出张惠龙是有意如此;说“不要紧”是假的——这一次大军西来,军纪严明,害他受责,于心何安?因而作个送客的手势,很恳切地说道:“青儿的话不错。你快回营吧!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

  “是!是!”张惠龙重重地点着头:“明日我一早就来!”说着,向青儿看了一眼,再向吴乡约唱个喏,告辞而去。

  回到军营,跟曹彬报告了工作进度,呈上吴乡约所出的收据;同时提出估计,说明日午前,全部任务,都可以完成。那时派车到吴乡约家,把所有的油坛一次装了回来。如果车子不敷分配,他还可以就地设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惊异,他只当张惠龙不过一个憨厚诚朴的小伙子;不道遣出去办事,有条有理,十分jīng明,这倒要另眼相看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来些什么秘密似地。张惠龙素日敬爱曹彬,秉性又从不知说假话,所以这时心里发虚,略带忸怩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越发令曹彬奇怪。再仔细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悦;嘴是闭着,却闭不住一团笑意,是那种遇到了极大得意之事,却又不便说明的神态。

  于是,曹彬笑着问道:“惠龙,你一天都在吴乡约家?”

  “是!”

  “是乡约很帮忙是不是?”

  “是!”张惠龙答道:“多亏他们,不然我怕跟都监jiāo不了差。”

  “喔!”曹彬突然发现了他话中的一漏dòng,紧接着追问。“‘他们’,除了吴乡约还有谁啊?”

  这一问张惠龙越发情虚,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还有谁?”

  “还有,”张惠龙很吃力地说:“还有吴乡约的女儿!”

  “噢!”因为是亲近的侍从,曹彬可以脱略仪节,想得有趣便放声大笑了。

  那自然使张惠龙不好意思。但既说出口,而且都监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必再瞒。于是他把青儿对他的微妙的态度,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曹彬。

  这时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敛笑容,很注意地听着;等他说完,只点一点头,别无表示。

  张惠龙相当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监一定会说几句赞美青儿的话,哪知什么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不以为然;这也可想而知的,现在是在行军,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gān的地方。

  就这样子,张惠龙替自己浇了一头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抛开,跟往常一样,头一着枕,便即入梦。

  四更时分,不等起身的号角声,张惠龙习惯就醒了;睁开眼来,第一个念头想到吴乡约的叮嘱:“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什么话?他心里在问,自己为自己拟了许多答案,却始终想不透,哪一个答案是最可能的。为了急于打破疑团,同时也渴望着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到吴家;只是想到曹都监的态度,那股劲儿便泄了个gān净。同时想起还有下午派车运油坛的事,要预作安排;这样一半是真的公务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吴家时,太阳已经晒上墙头,并且已有人来领装油坛的材料了。

  张惠龙觉得异常歉疚,几乎低着头不敢看吴乡约,更不敢看青儿——虽然未看,她的神态却深印在他脑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脸不高兴。

  吴乡约却并不因为他来迟了不高兴,依然很热心地帮着他照料;等把材料都发了出去,清闲下来,他拉一拉张惠龙说:“来,来!请到里面来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两暗三间正屋,左右厢房,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吴乡约把他带入东厢房,那里生着个火盆,拨一拨白灰,添上几块炭,立刻就觉得满室生chūn了。

  “可要吃杯酒,挡挡寒气?”

  “多谢。我从来不吃酒。”张惠龙说:“你自己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有两条命,一条是——酒。”

  “还有一条呢?”

  吴乡约笑笑不答。端着杯酒,坐到火盆旁边,闲闲问道:“惠龙,你府上何处?投军几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岁那年,曹都监把我从家乡带出来,在他身边六年了。”

  “曹都监也是真定人?”

  “嗯,是。”张惠龙又说:“我跟曹都监还带些亲。”

  “喔。”吴乡约很注意:“什么亲?”

  “远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就我一个。”

  “也不曾娶亲?”

  问到这一句,张惠龙猛然意会,立刻心跳!继一转念,又觉羞惭;这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吴乡约很认真地催问:“你说实话,不要紧!”

  这话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说假话!张惠龙在想;看这样子,说了实话,他也不信会疑心自己有所图谋,故意隐瞒。这休教他看轻了自己!

  于是他说:“从小就定下了。”

  此话一出,吴乡约的脸色,就像huáng梅天似地,yīn晴不定,看着手里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张惠龙终于看出端倪来了。心里悔恨万分,但是话已说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就只为说错一句话,把一生之中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断送得gāngān净净。

  宾主二人各有难言的抑郁,一个觉得浊醪味薄,一个觉得炉火不温;就这时候,窗外青儿的娇喊,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爹,你快来嘛!有位长官来了。”

  “谁啊?”吴乡约和张惠龙不约而同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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