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9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对那背影呆呆地望着,终于高叫起来:“翟子卿!翟子卿你站住!……”

  那背影急匆匆地只顾大步往前走……

  我断定那是他无疑。

  人在松花江桥上是不可以追跑而过的。违犯了必被守卫在桥头的卫士扣住无疑。否则我一定会追跑起来的……

  我眼睁睁地见那背影通过桥头,折下路基,于荒草中抄近消失在一片杂树林……

  我也从荒草中穿过,抄近赶入到那片杂树林。终于我又发现了那熟悉的背影,刚欲开口叫,从一株树后闪出一个女人,迎向了那男人。我更加断定那是翟子卿无疑。只有翟子卿才那样子拥抱一个女人,那样子亲吻一个女人——仿佛要把一个女人整个儿塞入到自己胸腔里去,仿佛要通过一个女人的口,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吸吃了……

  我冲过去吼道:“翟子卿,你这头畜生!你还我爱的女人!你还我儿子!……”

  他们顿时吃惊地分开。他们僵立了许久,才先后心怀骇悸地缓缓朝我转过身……

  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男人恼火透顶地瞪着我。分明的,我见他两只手渐渐攥成了拳……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嗫嚅着,后退着……

  那女人倒还宽厚,柔声劝止着男人:“别跟他认真,他又不是存心的……”

  又对我说:“还不走哇?快走呀!……”

  刚一说罢,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了那男人的怀抱……

  我仓皇而去……

  “金钱就是旺盛的性欲,就是充沛的情爱,就是生活本身!就是最实在的实在之物!就是最美丽的女人的脸庞和笑靥!就是最生动的男人的灵魂!点钞票的手是在表演多么优雅的手指舞,用乘法计算拥有的钱数是多么快乐!……”

  我忆起了,翟子卿曾带我来过这一片树林。他的声音,仿佛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传来,仿佛是一首莎士比亚古典风格的,独白式的戏剧诗,听来那么具有欣赏的美感……

  我一边仓皇而去,一边朝四面八方旋转着身子。这儿那儿,一棵棵大杨树和小杨树上的眼睛,这样子或那样子瞪着我……

  除了小嫘,所有那几个当初曾给我留下过名片的男人,我都一一找到了他们,还经由他们找到过另外一些认识翟子卿的人。

  却没有一个人能向我提供出他的准确下落。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有的和他过从多一些,被认为或自认为关系亲密一些;有的和他过从少一些,被认为或自认为没什么感情可言;有的只不过仅和他有过一次来往,谈到他像谈到另一个国家赛狗场上奇怪失踪的狗。对于他的家庭的不幸,我觉得他们中有些人是耳闻过一些情况的,但是由于各自不同的心理障碍,知道也不愿讲给我听罢。其中不排除某些人是出于善良,怕我听了加重悲伤。另外一些人基于怎样的原因,我则猜测不到也不想费心猜测。当然,有的人无可奉告,乃是因为的确不关心。甚至的确不想也不愿知道。因而也就的确不清楚。正如他们中一个人说的——谁下落不明就下落不明,谁怎么死就怎么死,与我何gān?有那关心的工夫,还不如逛逛股票jiāo易所呢。即使不玩股,感受感受那现场氛围也不失为一种收获嘛!……

  当然,也有人表示出了对民间新闻的好奇、兴趣、震惊和继续传播茶余饭后谈资的浓厚兴趣。那乃是因为他们一无所知,闻所未闻。他们反而向我问长问短……

  只有一个人我对他心怀感激。是某重点中学的一级教师。教化学的。一位看去严肃得近于刻板的中年人。

  “谁让你来找我问的?”

  我说好几个人都让我来找他问……

  “你上当了。他们是在愚弄你,也是企图使我难堪一次。”——他注视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因为我从来也没见过翟子卿这个人……”

  我看出他说的是实话。

  我讷讷地说:“无端打扰您,真很对不起了。五天来我竟一无所获——这是一座làng费人感情的城市……”

  “好吧,那就让我告诉你句明白话吧——我爱过她。我爱过那个翟子卿的妻子。不过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同在一座城市里,一个有妇之夫与一个有夫之妇的暗恋,是没法儿成为长久的秘密的。在一段时期内我们陷入风风雨雨的议论之后,彼此发誓不再相见。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发展到一些人议论的那么深,只不过幽会了几次。我想,那几个人,也许正因为这一原因,才怂恿你来找我问的,但我并不因而在你面前感到可耻。你肯定也见过她的吧?……”

  我说:“见过……”

  “难道她不是那种男人一见之下就会钟情,就会倾心迷恋,就会深深爱上的女人吗?”

  “是……”——我低声回答,怕他没听清,又说:“她是那样的一个女人……”

  同时我心里对那几个怂恿我来找他问的男人充满了憎恶。在一个女人死了之后,还要以她的死触疼曾爱过她的一个男人心口的伤疤,证明了某些男人本质上是多么冷酷的丑陋动物……

  “你这样说,我很感动……”

  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变得亲近了些。脸上有了一种忧戚的表情……

  他掏出了烟……

  “吸吗?……”

  “不,这几天总在吸……”

  于是他又将烟盒揣入兜里……

  “你不吸,我也不想吸了……”

  由他口中,我才知道——当年她曾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才女。后来又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硕士研究生。导师一心希望她继续攻读博士,而她却不知为什么,忽而对文学和历史厌倦了。于是绝别校园生活,回到哈尔滨在某妇女刊物当记者。后来对记者职业也厌倦了,于是退而当编辑。再后来连对编辑业务都厌倦了,gān脆当起但凡有个学历的人都不屑于的“通联”来……

  “你了解她多少?……”

  我说很少……

  “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于是他说出了她父亲的名字……

  那名字使我肃然起敬——尽管是一位早已辞世的文化人物的名字……

  “你知道她祖父是谁吗?……”

  我摇头……

  他说出了又一个名字,使我不但肃然起敬而且……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问我有何感想?

  我呆呆愣了半天,才嘟哝出四个字是——“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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