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8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可我的情感还……”

  “别打断我。也别跟我扯什么情感。我读过你写的某些东西。你以为你写过某些似乎同情平民的东西,就足以证明自己是平民的代言者了?其实你只不过是在写你较为熟悉的生活而已。就像早市上,炸粘糕的不摊煎饼,不过是因为专有人排着队买他的粘糕吃。如果没人吃粘糕了,你不去摊煎饼才怪呢……”

  “你这是歪曲!……”

  “耐心听我说下去。你不过是一个仰仗着吃粘糕的平民活着的人而已。在平民和中国的新生的大款之间,其实你更向往成为后者。成不了,你就站在平民们的阶级前沿,冲着后者们哇哇怪叫。泼过去你的轻蔑、嫉妒和憎恨。但是,如果某一天,平民们需要用战斗的方式解决社会分配不公时,你会为他们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吗?你不会的!所以,我要告诉你,仅仅有轻蔑和嫉妒是不够的!也是痛苦的!还要有野心!否则,你将会再度成为平民的!甚至可能沦为贫民!一个再度成为平民的人就将永远是平民了!而贫民们要想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至少需要三代的挣扎!将来的社会,乃是一个只能给平民留下百分之一还不到的机遇的社会!贫民们则只能任由他们去盲目挣扎!没有人会再告诉你这些了!我也开始对你厌烦了!我不是你的家长。也不是你的教父。更不愿充当你的导师!穷人,还是富人,轻蔑、嫉妒,还是张扬起自己的野心,学会参与瓜分,甚至参与掠夺的真正本领,你自己考虑吧!时代不会给你很充分的时间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某些歌星影星,动辄开口几万、十几万、上百万的原因!那些男女异常敏感。才不在乎被认为过分贪婪呐!他们明白,他们正处在一个紧迫的时代!他们已变得没工夫轻蔑也没工夫嫉妒!常规的贪婪已显得滞后了。超常规的贪婪已显得来不及了!我不再qiáng求你成为我的‘同志’。我们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你还没资格成为我的‘同志’。你先向那些娱乐圈里的星们虚心学习吧!……”

  他的语调不再那么娓娓的了。不再是“三娘教子”式的了。真的,他的的确确地是表示出了对我的厌烦。他似乎在暗示我——我们之间以往的一切关系,一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今后都将不存在了……

  我沉默着。屈rǔ地沉默着。他的话像鞭子,已抽得我遍体鳞伤。然而我只有沉默着。既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在沉默中忏悔……

  终于,我冷冷地说:“后会有期!……”

  站起来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离去了……

  江水滔滔……

  七

  第二天我告别了黑河。

  我打算通过邮局将他大方地给予我的两万元寄还给他。但是在填汇单时,却不知他哈尔滨家中的详细地址。他曾给我那一张名片,也不知被我丢到哪儿去了。我想去他住那家小旅店当面送给他,又觉得理应接受他昨晚对我的暗示——我们最好是不再见面了……

  于是我将那两万元带回了哈尔滨。当然,我的确认为非还他不可的话,亲自送到他家里去,亲自jiāo给他老母亲也就是了……

  我问自己——我何必那么认真?

  竟觉得没有什么非常充分非常特殊的理由能说服自己。

  关键是——我曾打算还给他。这就够了。实际上并未还给他的种种理由,或者直言曰种种借口,其实早就埋伏在这件事周围了。有理由,有借口,便有某一天替自己进行解释和辩护的根据……

  那么打算还和究竟还没还给他,其实都是一样的吧?

  我很乐意地就接受了自己对自己的这另一种说服。

  我用三千多元为他的妻子买了一件看去极华贵的银狐大衣,准备作为我此行带回给她的礼物。我想她一定会非常喜欢。尽管眼下是秋季,离冬季还有三四个月……

  我想这世界上始终有一个极大的谎言存在着——它虚伪地向世人证明——一个男人自结婚那一天起忠实地似乎“专一”地爱着他的妻子,或者反过来,一个女人自结婚那一天起忠实地似乎“专一”地爱着她的丈夫,以及一对男女由一对恋人而一对夫妻而一对夫妇而一对老伴相互忠实不二彼此情爱“专一”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是完全可信的。

  但这的确是人类最应该感到羞臊的谎言。是人类一切胡说八道中最典型的胡说八道。也是代代相袭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谬论流传得最长久的谎言和胡说八道。

  男女情爱的所谓“专一”像天文学家对我们讲解宇宙是“无限”的一样根本经不起细想和推敲。也根本超出了最睿智的头脑的最广大的逻辑范围……

  什么是“无限”?怎么可能“无限”?

  什么是“专一”?怎么可能“专一”?

  “无限”乃是我们用来安慰我们认识的局限性而创造的一个词。在一切国家一切民族的词典上它被注解为“形容”词……

  “专一”乃是我们用来安慰我们灵魂的无奈性而创造的一个词。在古今中外的一切语汇中也同样被注解为“形容”词……

  而一切“形容”词又都具有模糊性。包含有两方面的意思——根本不是那样,但人可以不妨或姑且认为像是那样……

  人面根本不是桃花,但我们不妨或姑且认为人面像桃花。我们制造了一个美的假想隐掉了一个客观事实。其实这和“指鹿为马”没什么区别……

  每一个正常的男人或每一个正常的女人,如果他或她在智商和体魄两方面的确是正常的,那么他或她的一生至少爱过三次。连只爱过两次都是不可信的。只爱过两次也意味着他或她在婚前或婚后定有过一次爱心萌动情欲燃烧的时候。而对于普遍年龄长度的生命,一次就相当于某一个打火机按一万次才有一次不起火苗。多么高级的打火机也没有一个经常吸烟的人按到一万次之多居然还没弄丢它。打火机只要有一次不起火苗就意味着必定开始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几次……

  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只要承认有过一次婚外恋情,那么就足可以推论他或她必定有不愿承认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几次……

  许多男人一生都暗恋过非是妻子的另外一些女人,通常情况下她们一无所知。

  许多女人一生都暗恋过非是丈夫的另外一些男人,通常情况下他们更一无所知。

  女人的暗恋较之男人的暗恋天生最持久也天生最隐秘。通常情况下她们只不过将她们的暗恋情结在她们的心灵里磨孕成一颗珠子,存入她们的记忆……

  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可能都被暗恋过而自己浑然不觉。这些暗恋的情懦或情结大量地流失在人类的情感史之外……

  从人民领袖到国家首脑到其他一切著名人物,婚外恋情一旦被公之于众,往往都弓愧轩然大波并且备受指责,但是又往往仅过了十几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在他们仍活着根本无须等到他们死了的日子里,则就会由“绯闻”变成“轶闻”、“轶事”、“韵事”进而使他们或她们仿佛变得分外可亲分外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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