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_高阳【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范丞相在书房中著一本《梦影斋集》,他想在本书中阐述一些仕途奋斗的计谋,梦想它像《孙子兵法》一样流传万代,永垂青史。他绞尽脑汁方才挤出几句话来,方知做官比写书容易。他扔掉笔,打开书房的门,看见冒辟疆站在落叶飘飞的院中的孤独的背影。根据他几十年对人的观察,他看出冒辟疆的骨形朝内心呈收缩之势,只有心事很重的人才会如此。

  “贤侄,有何心事?”

  “丞相,”冒辟疆闻声慌忙转过身来,脸上的忧郁没能逃过范丞相的眼睛。他终于鼓了勇气说道:“小侄确有心事欲向丞相倾吐。”

  “看你忧思满面,我已知你的心意。贤侄是不是想家了?”

  “正是。小侄离开如皋时正是chūn天良辰,谁知转眼已是秋风萧瑟。想到刚过中秋节,重阳节又快到了,小侄思念老母。”

  “贤侄孝心可鉴。这样吧,待我奏明皇上,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再待几天。”

  丞相恩准他还乡之愿,冒辟疆内心充满了感激和信服。

  这天晚上,冒辟疆到许真府上饮酒,席间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听说他来自江南,便问他到没到过金陵,然后就谈了许多关于留都的话题。此人大谈董小宛,言辞饱含赞美和怀念,冒辟疆心中宛若插入一把钢刀。董小宛的名字从那人口中飞出来,就像一块块石头打在他身上。他真想扑上去扼死这人。此人正是当年的状元郎向迎天。冒辟疆思念董小宛已是愁肠寸断,却只有借酒浇愁。

  临别的前一夜,天空挥舞着闪电的大刀,滚雷驱赶着秋雨。夜雨浇淋着京城。秋风从窗缝chuī进来,烛焰频频鞠躬,好像在请求什么神灵挽救它的暗淡前程一样。老北京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闪电中,在丞相府的后院,雨中伫立着两个人,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男人正背对着女人。只见女人痛哭着跪到地上,从后面抱住那男人的大腿。

  这个男人就是冒辟疆,女的当然是阿飘。阿飘绝望地咬着他的大腿,这被拒绝的感情一时找不到补偿和寄托。一绺发梢弯弯地垂到她的嘴角,雨水流进她的嘴里,冒辟疆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阿飘却认为他太坚qiáng,而他却只是不想让这位女人追随自己。

  冒辟疆辞别范丞相,将马牵到府外,毫不犹豫地跨上马,追着南下的雁群出了南门。

  范丞相目送他出了丞相府,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折转身回到书房,等着阿飘,他知道她一会儿就会进来。果然,阿飘笑吟吟飘了进来,跪在他面前道:“老爷,臣妾未能完成使命。”

  “美人,这不怪你。”范丞相托住她的手说道:“这个冒辟疆并非好色之辈,老夫错算了。”

  阿飘站起来,坐进范丞相的怀中,撒娇道:“老爷,冒公子还当真相信我是你的侄女呢。我真搞不懂,他那么聪明,但在你面前,却依旧是个孩子。”

  “好了,不说他了。你没赢得他的心,但我却做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

  “赢得他的心又怎么样?他不过是个生员。”

  “老夫觉得此人是天之骄子,也许十年后会有所作为。到那时江南就多了一枚卒子。”

  “老爷想得好远。”

  “想远了也不好,还是想近的好。”范丞相边说边亲了她一下,手也伸进她的胸衣之内。阿飘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段时间苦了你,独守闺房。”范丞相动手解开她腰带。

  冒辟疆永远也不会知道阿飘是谁。他奔出城门,又看见负重的骆驼队,最后一匹骆驼上依旧坐着一位外族女人。他嗅到了羊的气味,奇怪的是他觉得很香。

  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他轻松极了,原来在京城的生活竟然很沉重。他掏出怀中的一封推荐信,读着赞扬自己的辞句,得意洋洋。他记得范丞相提笔写这封信时,自己在旁边总感受到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幸福。范丞相极力将他推荐给史可法将军。

  过了huáng河渡,本欲找金兰兄弟陈君悦和龙兰一叙别后之情。无奈归心似箭,又不顺路,便只朝天遥遥地祝福二位兄长,期待着有一天兄弟重逢,把酒话苍桑。东西他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直奔庐州。

  史可法一边读着范丞相的信,一边不时瞟一眼冒辟疆。看来范丞相并未虚言,此人果然仪表堂堂,气度非凡,可以大用,便留他在自己帐下。

  冒辟疆的本意是来见识见识这位江南人人称誉的史可法史大人,也就安下心来,他想认真细察一下。初次见面留下一个好印象,是个了不起的开始,这就够了。

  冒辟疆置身这江南之地,就像在家一样,思乡之情犹可忍受,但是对董小宛的思念之情却无法排谴。

  ——

  第十一章 美人踏莎行就在冒辟疆踏上进京之路时,董小宛已在苏州的阁楼望眼欲穿。她每天很早就站在窗前,眺望着那条烟柳朦胧的官道,幻觉中常常看到冒公子乘着一匹白马缓缓而来。有几次她都举起了手,猛然惊觉,又将手放下来,窘迫地看着身后。

  还好,惜惜没在楼上。

  此时的南风,chuī在身上已经感到有点热。院子中的牡丹花也凋零了,夏天正从这方的大海上静无声息地袭来,却依旧不见冒辟疆的身影。他在哪里?难道仅是落花有意?难道又是流水无情?

  董小宛站在窗前,窗外暮色苍茫,天边有几盏暗淡的灯,每盏灯都那么孤独。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对着烛台的微光,审视握在手中的玉佩,它上面依稀还有冒辟疆的体温。

  董小宛叫惜惜拿出那本自己装钉的厚得像书似的本子,那上面写有许多诗词,篇篇令人心碎,都是怀念之词,前面几页上的字还有泪水染湿的痕迹。惜惜递给她时,脸上也挂着些泪痕,她比姐姐更忧伤。

  董小宛随便翻开一页,这是前几天刚写的一首《蝶恋花。怀故人》。字下面画了一个孤独的人,惜惜说是冒公子的身影。这时,惜惜双手撑住下巴,倚在她的膝上,听姐姐轻轻读给自己听:香闺掩雾晓风去,杨柳风轻,败尽碧海席。

  隔年残照难将息,阶底少红自成泥。

  游絮如雪休伴雨,伴雨堪惊,公子醉未起。

  目极huáng昏暗凝尘,chūn满新枝伴鸦语。

  惜惜觉得姐姐语气中有一点哭腔,忙又翻开一页,却是一首《踏莎行。怀人》:红尘惹心,落蓊掩路。艳旗蒙灰无招数,当时轻别意中人,山远水水知何处。

  泪滴如露,山峦如雾。斜阳难照深渊树。

  无穷无尽冷离愁,凭空寄书雁不附。

  哀怨之意直刺两人心底,泪水禁不住流出来。惜惜泣不成声,再翻一页,又是一首《临江仙。怀故人》:别后心扉紧锁,离人艳眉低垂。

  花底幽梦惊似谁,秋千凭空dàng,孤蝶任意飞。

  去年chūn恨残迹,今番相思如灰。

  惜弦暗诉情已悔,罗衣乘风去,挽得公子归。

  再翻下去都是昨夜刚写的一些残句,却题为《别情》:隔墙月下僧敲门,疑是郎归忘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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