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_高阳【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董小宛一边羡慕李香君,一边就想着自己的生世。她很难过,自从应客以来,从向迎天算起也不知遇到多少男人,但像今天侯朝宗对待李香君那样温情脉脉的,却一个也没有。她走下媚香楼,差一点忍不住想抱住院子中那株大古槐大哭一场。

  董小宛在自己的书案上铺开一张上好的梅花笺,提起笔写上“冒辟疆”三个字,然后便坐在那里痴痴地发呆。

  与其说董小宛渴望冒辟疆,还不如说她渴望着温情。因为此刻的冒辟疆还只是一个飘浮不定的人物。他仅仅是一种可能性,就是说董小宛在他身上寄托着获得温情的巨大希望,却没有把握会真正得到。她幻觉的画面中常吵出现侯朝宗和李香君拥抱的哀伤影子。

  她坐在书案前痴痴地发呆,惜惜站在身后她都没发觉。等惜惜伸手拿掉书案上那张纸来,董小宛抢不到那张纸,便假装唬了脸朝chuáng上一坐,鼓着嘴唇说道:“连你也欺负我。”

  惜惜怕她真的不高兴,便把那张纸还给了她。董小宛将那张纸凑到烛焰上。那张纸边角先变得焦huáng,仿佛在内部使了很大的劲似地腾起了huáng灿灿的火苗。燃得一半,董小宛移开烛焰,朝燃着的纸片狠chuī几口气,黑糊糊的纸灰满屋乱飞。低头再看手中那半张有着焦huáng边缘的纸片,发现还剩下一个“冒”字。

  惜惜说道:“姐姐,这个名字写得真好。”

  董小宛定定神,拿品赏书画的眼光去看那个字,果然写得优美动人,神韵俱备。她曾在多少个下雨不能出门的时候,认真地练习过书法,却从来没达到过如此神妙效果。原来美丽的事物是不可以刻意追求的,有时偶然之间得来的境界竟是永远再难达到的巅峰。她想,爱情也许也是这样一件美丽的事物。

  惜惜从侧边搂住她道:“我刚才到媚香楼去了一会儿,香君姐姐捎了封信给你。”董小宛就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死丫头,还不快点拿出来。”惜惜便笑嘻嘻从衣服下摆的角缝中抽出一张紫云笺递给小宛。

  李香君的娟秀字迹在纸面上跳跃。她先邀请小宛到媚香楼玩,又说这几天陪侯朝宗读书,他正准备今科应试,两人情真意笃。董小宛嫉妒地皱皱眉。她接着告诉小宛说侯朝宗也觉得她与冒公子是天生一对,愿意撮合一对良缘。又说那个冒公子最近几天就要到金陵了,叫小宛准备准备,耐心等候。

  董小宛知道了冒辟疆的消息,便忍不住又陷入暇想之中。

  惜惜气乎乎说道:“什么冒公子?害得姐姐害了相思病。”小宛朝她笑笑,并轻轻将垂在额前的一辔发丝拢到脑后。

  冒辟疆带着书僮茗烟到达金陵时,只隔一天就该入场应试了,看着实实在在地置身金陵城中,茗烟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公子,要是路上再耽误一程,今科怕就考不成了。”

  路过桃叶渡口,他看见很多jì女正趿着拖鞋坐在船头上晒太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无忧无虑的样子。冒辟疆想起杜牧当年的一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冒辟疆带着茗烟住进成贤街莲花轿的陈定生家。老朋友两年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直谈到三更鼓罢,方才想起一路疲惫,便罢了谈兴,倒头睡去。

  第二天,冒辟疆睡过头,比平时晚起来两个时辰。刚洗漱完,侯朝宗、方密之便跨进门来。四人笑谈一阵,便各自拿书本研读。明天就要开考了,也许今科就考上了,中个副榜什么的也了却一桩心愿。

  下午,四人到了贡院街,依次办了应考手续。陈定生花二两银子从一位差役处探得一条坏消息:今科主考官是专和复社作对的扬州郭亮夫。“呸!这个狗官!”四人心里都有数:今科又没指望了。

  方密之道:“反正事已如此,入了考场,咱们就把国事评它个够。咱们四人也别回家复习什么课了,就捡一家便宜馆子喝它个一醉方休。”

  四人随便入了一家酒店,点了几道小菜,拔了酒盖子,大碗喝起酒来。妈的,陈定生想,做qiáng盗也很过瘾嘛,看上什么女人可以去抢来,平日里只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几巡酒后,侯朝宗先告辞而去,他心里惦着李香君。众人也不阻挡由他去了。这场酒下来,把个方密之喝得烂醉如泥。三人相互扶着沿着空dàng档的长街走去,一路上大声嚷着些莫明其妙的歌谣,惹得临街有个大户家的妇人,luǒ着半个身子伸出头来骂道:“臭文人,年年科举都是这样烦死老娘。”

  第二天一大早,侯朝宗、冒辟疆、陈定生、方密之四人带上必须品就一头扎进了考场。

  闲着没事,董小宛便在院子里踢毽子玩。那jī毛扎的毽子像小鸟一样在她身边跳来跳去,惜惜在旁边佩服得五体投地。

  院门忽然有人推开一条缝,一个女孩伸进头来,朝惜惜诡秘地眨眼睛。董小宛眼角的余光瞥见是李香君的侍儿翠翠,假装没看见,用劲将毽子踢向院门。毽子在院门上弹了一下,刚好掉在翠翠面前。翠翠挤进门来,拾起毽子,笑嘻嘻叫了声:“小宛姐姐。”

  董小宛瞪了她一眼,问道:“鬼头鬼脑地做啥?又瞒着香君姐姐偷偷跑出来玩?”

  “才不呢!别说香君姐姐了,她这几天有侯朝宗作伴,根本就把我忘了。有事时才想到我。”

  “这么说,你是有事才到这儿的。有啥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香君姐姐让我来告诉你,如皋冒公子昨天就到了,说是他们考完了,就让侯朝宗陪他来见你。”

  “就这事?”董小宛听说冒辟疆已到了,看来见上一面不成问题,如果真是他们说的那种风流人物就好了。心里觉得高兴,脸上却不改色对翠翠说道:“回去告诉香君姐姐,说我知道这事了。”

  翠翠本想趁董小宛欢天喜地时多讨几块香苏糕吃,这时见小宛姐姐没什么反映,便非常失望,和惜惜扭打几下就自回了媚香楼。

  董小宛刚想上楼。董旻就拖着一根青悠悠的竹子,哼着《清平乐》调子走进院门。恰好陈大娘上了茅厕,正一边扎裤带一边走出来,看见董旻,劈头就问:“老家伙,你拖根嫩竹子回来gān啥?”

  “嘿嘿,开chūn了,”董旻道,“给我宝贝女扎个风筝玩玩。”

  董小宛一听放风筝,高兴得跳了起来。父女俩就在院子里将竹子剖开,取最直之处取了几条竹片,用刀子细舷削薄。

  惜惜趁这时间跑去买来了薄的皮纸。

  扎着风筝,小宛想起大前年chūn天,她和惜惜在秦淮河放风筝的情形:那只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惜惜就拽着线往前跑,那风筝贴在地上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追惜惜,逗得董小宛哈哈大笑。惜惜听到笑声,回头来看,不料脚绊上一块石头,摔个狗啃泥,额上起了个大包。那个包害得惜惜八天没敢出门。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总觉像天塌一样严重。董小宛想到这里,便伸手去摸了摸惜惜的额角。惜惜很敏感地意识到小宛姐姐是在摸前年那个包,便噜着嘴,将她的手打到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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