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_高阳【完结】(115)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为了明显地看见白天的来临,她叫惜惜去找店主灭掉所有的灯。她自己先灭了灯。店主本已睡下,此刻一边灭灯一边嘀咕:“真是活见鬼,一会叫点,一会叫灭。古怪!古怪!”

  鸟儿天上鸣一下,又地上鸣一下。然后不管天上地上都是鸟鸣时,天就亮了。

  董小宛叫来茗烟,茗烟心里不太痛快,他还没睡够。又不便抱怨,一只手用劲在脸颊上搓着一粒眼屎。她知道他的心思,但此刻由不得他,她有更急的心思,她要证明昨夜的所有设想,萝筐是个关键。茗烟听说是去核实一下箩筐的大小,便抱怨起来。董小宛严厉地说:“别说吃早饭,查证不了,永远莫回来!”茗烟听说如此严重,再不敢多嘴,打马直奔南京城。

  董小宛始终在数着店里的一架滴漏,时光过得真慢,午时三刻,茗烟回来了,为了防止自己说不清箩筐的大小,他特意买了一只相同的箩筐。

  李元旦也不知箩筐有何用。董小宛叫他试着钻缩进箩筐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钻进去。他站起来的一刹那便明白了董小宛的用意,因为他的身高跟冒辟疆差不了多少。他大声叫好,董小宛满意地笑了。

  接连几天,董小宛和李元旦细心地推敲了整个行动计划的细节,李元旦亲自进城去考察了三次地形,一切显得万无一失,她才叫来惜惜和茗烟,告诉了他俩营救的计划。茗烟赞叹道:“夫人真是聪明绝顶。”董小宛打了他一下道:“现在不是奉承之时。回头到你家公子面前去说。”董小宛又给他们派了任务,各人信心十足去做自己那一份事。

  又过了几天,所有环节都已打通,杨龙友甚至收买了一名狱吏作内应,一次营救行动正式展开了。

  冒辟疆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得忍受着,牢中定量分配的饮食总是吃不饱又饿不死。现在书籍也不能给他安慰了。他刚刚发现原来书只有几本可以读,其他都不屑一读,按照这样的现点,那一箩筐书只有《孟东野集》值得一读。他很沮丧。如果不是昨天杨龙友悄悄告诉他越狱的计划,此刻他将不知如何度过了。

  挑书人担着一对空箩筐悠哉悠哉的走过三道防备森严的院门,他挑中这个时刻,是因为狱吏们都急着换防回家吃饭,放松了警戒,加之这是留都最牢固的监狱,也许连鸟儿都难以飞越。看见挑书人,冒辟疆免不了心里一阵紧张,他将要经历生死攸关的历险。

  两个狱吏跟着挑书人走进来,他们说要监督,挑书人极明白事理,知道他们是想敲诈几枚小钱,便给他们每人二钱银子,说兵部尚书的夫人有话捎给冒公子,二位请给点方便,两小狱吏得了钱,自去站在门外等着。

  冒辟疆和挑书人jiāo换一下眼色,立刻行动起来。先把部分书弄到chuáng上,盖上被子,就像睡了一个人似的,伪装得很巧妙,不走近看便看不出来。然后冒辟疆钻缩进一只箩筐,上面盖满书,剩下的书全装进另一只筐。

  挑书人心里也紧张,担起担子朝外走时忍不住哼着歌。狱吏锁了牢门,朝里看看,冒公子已经睡在chuáng上了。狱吏嘀咕道:“他妈的,快吃饭了还睡。”

  第一道院门顺利通过。第二道院门却遇到麻烦。一个年轻狱吏突发奇想,要挑几本书带回家去看,挑书人急道:“这是府上的藏书,一本都少不得。”

  年轻狱吏笑道:“偌大一座王府,少几个女人都没人问,少几本书还露馅,老子不信。”

  挑书人骂道:“放屁。你小子杀猪匠穿长衫——装秀才,你小子斗大的字认得几个?”

  年轻狱吏有点冒火,索性伸手去抢,一位中年狱吏慌忙挡住他道:“别动手,冷静点,你什么时候又想看书呢?”

  “我听人说书里有什么西厢、东厢之类的好故事,骚得够味。”

  挑书人一跺脚道:“你不早说,原来想看这种书。其实书也没什么好看,明儿挑书来,送你几张《chūn宫图》。”

  旁边的狱吏们都嚷道:“多带几张来,咱们也瞧瞧。”

  年轻狱吏道:“明天一定带来?”

  “当然,明儿挑一担书来,谁叫你关了一位了不得的书呆子。”

  中年狱吏本来受了杨龙友的钱,眼见危险已过,忙推着他朝外走,边走边说:“快回家吃饭去,别让你老婆等急了。”

  挑书人顺势过了第二道门,远远看到第三道门,中年狱吏便大声说道:“兄弟们,明儿早点来,这位爷给咱们送‘chūn宫图’看。”

  “老家伙,要最好看的。”众狱吏都说道。

  “当然,当然。”挑书人满口答应。还说:“不好看斩我的脑袋。”

  于是出了第三道门,已经到了大街上,中年狱吏道:“老伯,慢走。走好啊!”

  挑书人转进一条小巷,便飞奔起来,然后又转进一条小巷。李元旦和茗烟提着刀等在那里,旁边停了一辆马车。

  担刚放下,茗烟叫声公子,冒辟疆知道脱了虎口,从箩筐猛然站起,救命的书哗啦哗啦撒了一地,李元旦一把拉住他就往车上去,茗烟扔给此刻已瘫软在墙角的挑书人一袋银子,也跟进车里,大车轰隆轰隆向城外奔去。冒辟疆脱去囚衣换上备好的长衫。茗烟开口便道:“咱们夫人真是神人。”

  且说那挑书人稍息一会,知道出了这种事,南京也呆不住了。乃当场逃走他乡。那担书如废物般扔在原地,一位老太婆远远地守着那些书,到huáng昏时确信没人来要,便兴高采烈起来,她感谢观音菩萨显灵,让她八十岁上终于拾到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但她高兴得太早。三个狱吏厉鬼般转过墙角,怒气冲冲地踢了几脚,箩筐翻了几个跟头,原来开饭时,他们发现走了冒辟疆,四下追捕,此刻只好将书弄回去jiāo差,老太婆眼见到手的财物被人抢走,伤心得捶胸顿足大骂人心不古。

  而此刻,冒辟疆和董小宛同乘一辆车飞奔在回如皋的路上,俩人经过这番风雨有千言万语需要叙说,最忧伤的话都会引来一阵笑语,人们就是这样遗忘过去的。随着话题的牵动,董小宛觉得阿飘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中,不吐出来就不舒服。即使她担心会破坏甜蜜的气氛,依旧无可遏制地说了出来。冒辟疆怔了怔,便说起当年京城之事,并一再申明跟她没什么深jiāo。董小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对自己的一片心,心里释然,但故意逗他说越申明清白越不清白。冒辟疆沉默良久才气愤地说道:“我跟她根本就没有肌肤之亲,你实在要错怪我就错怪吧。”董小宛见他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哈构构大笑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笑。跟在身旁的李元旦不知她笑什么,他觉得她透过车窗看见自己出了点丑才发笑的,便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行装,胯下的马跑得很快,而车中的他和她陷入更深的幸福中。幸福是阻碍视听的,他咬着她的舌尖,像初吻一样神秘、兴奋和甜蜜,令人心醉。

  阿飘得知冒辟疆越狱而去,便陷入了庆幸和惆怅的双重境地。庆幸的是他获得了自由,惆怅的是他永远从自己的生命中远去了,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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