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名媛王昭君_高阳【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陈汤又悔又恨又着急,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掴两下。无奈到底是大将的身份,做不出这种弄臣的姿态,只哭丧着脸说:“我原不该说的。”

  “那么是谁要你说的呢?——”

  “好了!三妹,”昭君不能不用威严的声音阻止:“其实说出来也好!让我有个辩解的机会。不然,口中不说,心里是怎样在想,反倒使我觉得有不白之冤!”

  这是深一层的看法,陈汤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不敢开口。韩文的情绪也缓和了些,静待下文。只有林采忍不住说:“原是我们想错了!明妃只是皇上想这么封而已。宁胡长公主的封号,到底是奉了懿旨的。”

  “这也是可以作为理由之一的一种说法,不过我的本意并不在此。皇恩深重,自然只有我感受得最深切,为报君恩,就我自己来说,有个做起来最容易,而且会赢得千秋万世,无数感叹的法子。可是我想来想去,不以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

  “那么,”林采问说:“那是怎么个做法。”

  “就如当初皇太后所决定的办法,把我的尸首送给呼韩邪!”

  原来昭君已萌死志,林采、韩文与陈汤无不心头一震,脸色都很不自然了。

  “你们看!”昭君从贴香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绢包,打开来,里面是红色的粉末:“这是鹤顶红……”

  一语未毕,眼明手快的韩文已将这包毒药抢到手中,顺手jiāo给了陈汤——她是怕昭君会来夺回,jiāo给陈汤就不碍了。

  “要死随时随地可死!”昭君微笑着,不过嘴角微有悲惨的意味:“我想通了。我不能死!”

  “是的!”韩文喘看气说:“二姊你一死,至少是两条命。”

  这意思是韩文亦会自杀。昭君拉着她的手,感动地说:“三妹,你不要怕,我要死,早就死了。说实话,皇太后当初赐死之时,我倒真是向往一瞑不视,千愁皆消的境界。当时死不成,如今就不能死了!因为死于掖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死在公然出长安之后,将要出雁门关之前,请问你们三位,你们心里会怎么想?”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想回答。也都认为不必回答。但昭君却偏要有答复。

  “妹夫,你向来不说假。你告诉我,你心里会怎么想?”

  “是君恩未断,只好殉情。”

  “是的,我是殉情。不但殉情,亦可说是从一而终,保全了我自己的名声。可是,皇上呢?这不是替皇上蒙了恶名?你们去想,长公主因为皇帝而殉情,即使我是赐封的异姓公主,到底也不是一桩可以在名教礼节上jiāo代得过去的事吧?”

  “是,”陈汤这下可衷心钦服了:“长公主真正爱君以德!也真正是用情甚深!”

  “是的,我对皇上的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皇上对我的感情,也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我,”昭君忽然激动了:“我只希望皇上恨我,骂我,才会把我的影子从他心中抹掉,上承慈养,下抚黎庶,做一个对天下后世jiāo代得过去的皇帝。如果我竟轻生不愿出塞,请问,皇上又是怎么一个想法?”

  “自然是朝思暮想,嗟叹不绝。”林采答说:“想到天所遣愁时,必是武帝邀方士作法,召请李夫人一般,聊慰相思。

  “那是武帝,雄才大略,提得起放得下;当今皇上,”昭君看着陈汤说:“妹夫,你说皇上能像武帝那样吗?”

  “长公主!”陈汤肃然下拜:“皎皎此心,天日皆鉴!陈汤敬佩之忱,非言可喻。”

  昭君笑了,是极其安慰的笑。但一想到皇帝的恩情不觉五中如焚——多少天以来,她qiáng自克制,学着去忘掉chūn花秋月,禁苑双携的往事,而此一刻尘封的记忆,被抖露了开来,一发不可收拾了!

  谁也不明白她的神色,何以突然变得这么难看?林采与韩文都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病。或不是一路感受风寒,遽尔发作,便急急扶住她,不约而同地问:“可是病了?”

  “不要紧!”昭君qiáng自支持着,用极威严的声音发命令:“陈汤、韩文,你们去谈你们的事,不要管我!”

  韩文欲有所言,却为林采的眼色所阻止,松开手答应一声:“是!”陈汤退到别室。

  “大姊,你今夜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当然!”林采说道:“如果不是身上病,必是心里有病,说出来就好了!”

  “这话不错。”

  于是两人在昭君的卧处,摊衾倚坐,追忆儿时,怀念乡关。从钦使选美一直谈到掖庭结义。然后就必得提到毛延寿。

  昭君说不下去了。

  “唉!不提吧!”

  她叹口气:“我在想,我如今有个最好的出处,无奈办不到。”

  “怎的办不到?”

  “我在想,最好在香溪上游,山水深处,结一座茅庐,容你静静地过日子。你想这办得到吗?”

  “就办得到我也不赞成。青chūn不能就这样子埋没了。”

  “埋没总比糟蹋好!”

  林采默然,心cháo起伏,想了又想,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二妹,如果你觉得是糟蹋了青chūn,倒不如照原议进行。”

  “原议?”昭君问说:“什么原议?”

  “仍旧照陈汤的计划。二妹,你的青chūn只有在未央宫中,才不会糟蹋!”

  昭君勃然色变,心如刀绞。自己的心迹,至今还不能让亲密知已如林采这样的人明了,那是件太令人伤心的事!夫复何言?她在心里说,就让人误解去吧,死且不畏,何有于此?自己只当自己是已死未埋之人,一切毁誉荣rǔ,便都只是漠不相关的他人之事,那就不会觉得痛苦,当然也不会快乐!

  “大姊,我倦了!”她说:“睡吧!”

  她的表情令人莫测高深,怯怯地问说:“二妹,是不是我的话说错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无多话。

  林采默然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房门,昭君茫然四顾,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双眼真个涩重得难受,不自觉地合上了。眼前一片明灭的光,闪现出高山、流泉、老树、野花,听得母亲在喊:“昭君回来!昭君回来……”

  母亲在哪里?蓦地里惊醒来,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但见一灯如豆,影绰绰有个人在灯后。

  “谁?”

  “是我,”林采闪身出来:“二妹,我听见你在梦里头哭。”

  “是吗?”昭君摸到脸上,泪痕犹在。同时也明白了,为何看林采的影子是模糊的。

  “二妹,”林采坐下来说:“你这样去我实在不放心。”

  “梦到娘亲才哭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能让我哭的事了。”昭君又恢复为那种坚毅的神色:“大姊,你尽管放心,我自己会排遣。将醒作梦,将梦作醒。梦中有好些亲人,有好些趣事,一样能使我快快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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