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鱼在盆里扭动,似乎比gān在地上更加痛苦。郝梅不忍地立刻转过了脸。

  王小嵩蹲下捡地上的碎玻璃。

  张萌说:“你别捡。兴许一会儿还来一批人,扎了他们的脚才好!”

  她脸上浮出一种怪异的冷笑。

  碎玻璃又从王小嵩手中落到地上——他缓缓站着,望着张萌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郝梅问:“你妈妈呢?”

  “她也在妇联挨批判呢。”

  郝梅不禁和王小嵩对视一眼。

  张萌冷冷地问:“你们来gān什么?”

  “我们在街上看见……”

  王小嵩赶快拦住:“别说了……”

  五十

  张萌说:“说吧,看见了游斗我父亲的情形是不是?从现在起,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到震惊了。”

  郝梅说:“张萌,先到我家去住几天吧!我爸爸妈妈一向挺喜欢你的,绝不会歧视你。”

  “你爸爸妈妈从前喜欢我,那也许因为,我从前是区委书记的女儿,而现在我是‘走资派’的女儿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愣怔无言。

  王小嵩不平地说:“张萌,你怎么诋毁她的一番好意呢?你这么说太……太……”

  张萌说:“太不厚道、太不尽人情、太不识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么叫公正呢?”她将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么?我父亲的罪状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面,重用你父亲那位资产阶级出身的工程师。也许明天你父亲就是我父亲的陪斗人。”

  她们彼此对视着。

  郝梅眼中涌出了泪,她猛转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谴责地瞪着张萌:“你!”

  张萌从地上捡起相册,翻看着说:“他们勒令我及早和我父亲划清界线。我回答他们——见他们的鬼去吧!”她说着,手捧相册,走到了王小嵩跟前,“于是他们扯掉了我的红卫兵袖标。”

  王小嵩这才发现,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别针却还在衣袖上。

  张萌垂下目光瞧着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红卫兵袖标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张萌说:“可你,尊敬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不将袖标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里呢?”她一只手缓缓拽出了他的袖标,用两根指头捏着,“怕引起我的嫉妒,是么?”

  王小嵩气呼呼地一把夺回了袖标。

  张萌突然发火,双手举起相册打王小嵩:“滚!滚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快滚呀!”

  王小嵩护着头逃出了张萌家。

  她家传出张萌的哭声。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说:“你千万别生张萌的气。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她平时除了对你还友好些,在别的同学面前却骄傲得很,她怎么能一下子接受得了这样的现实呢?”

  郝梅无语,只是快走。

  王小嵩说:“是你找我陪你到市里来看大字报的。街上挺乱的,我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啊?”

  郝梅仍无语,但看得出,她同意。

  到家了,郝梅拍门。

  郝梅母亲的声音:“谁呀?”

  “妈,是我。”

  门没开,仍然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小梅呀,就你自己么?”

  王小嵩说:“阿姨,还有我,王小嵩。”

  “就你俩吧?”

  “就我俩,妈,你快开门吧!”

  不见母亲露面,只见门开了一半——他们一进去,门立刻又关上了。

  厨房里飘出的烟,使郝梅一进门就呛得咳嗽起来——而母亲项上挂着口罩。

  郝梅问:“妈,你在gān什么呢?”

  母亲用身体挡着厨房的门,掩饰地说:“饭焦了。你们快进屋吧。”

  王小嵩欲在客厅门口换鞋。这是他来她家的习惯。

  母亲将他推入客厅:“别换了,都文化大革命了么,还换什么鞋啊!”

  客厅。

  书架几乎空了——只有几本《毛选》和建筑设计方面的厚书,孤零零地摆在书架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

  郝梅不安地问:“妈,家里来过人了么?”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没来,什么人也没来。”

  “那……书呢?”

  母亲的声音:“该留下的,不还在么?多余的,我今天没事儿,替你父亲处理处理。”

  郝梅急忙转身冲入厨房——没来得及“处理”的书仍堆在厨房地上,母亲正蹲在炉旁,继续往炉火里塞书。

  郝梅在书堆中翻找着——《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选集》、《俄罗斯小说选》、《爱情诗选》、《五四小说选》、《中国古典小说选》……

  郝梅哭了:“妈,妈你这是gān什么呀!都烧了,我将来看什么呀!”

  母亲说:“小声点儿,让外人听见!烧了,心里就gān净了,也免得因为这些书惹是生非的。”

  郝梅在书堆中挑拣着,拿起这本,又舍不得那一本,她坐在书堆上,像母jī伸开翅膀护着身下的小jī一样,护着书堆,哭望着母亲。

  五十一

  母亲严厉地说:“别哭,起来!又不是小孩子了,该懂事了!”

  王小嵩把郝梅拉了起来:“听你妈的,烧就烧了吧。”

  郝梅捡起两本抱在胸前,泪涟涟地说:“妈,就让我留下这两本吧,求求你啦!”

  母亲费力地从郝梅手中夺下了那两本书——一本是《牛虻》,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犹犹豫豫地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了女儿:“这本可以,但不许借给外人看!”却将《牛虻》扯了,投入了炉火中。

  郝梅将仅被允许留下的一本书按在胸前,哭着冲出厨房,冲入自己的小房间。

  王小嵩欲跟去劝慰,被郝母扯住。

  郝母说:“小嵩,阿姨有话跟你说。”

  王小嵩随郝梅的母亲重入客厅。她坐在一只沙发上,指着另一只沙发对他说:“你请坐吧。”

  一个“请”字,使王小嵩表情极其庄重起来,他缓缓坐下了,却只坐在沙发边上。

  郝梅的母亲无比信任地说:“小嵩,实际上,小梅她父亲,今天已经被隔离审查了。要他坦白jiāo代区委张书记的问题。她父亲那种性格的人……我想……是不会使对方满意的。小梅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从小有点娇惯。因为你母亲看过她好几年,所以,你成了她唯一jiāo往的男孩子。她爸爸是资产阶级出身。因为她在班里在学校人缘儿好,有你和吴振庆几个同学庇护着她,本没资格当红卫兵,却也戴上了袖标。我们家在本市没亲戚。就是有,今后怕也指望不上了。万一我和她父亲……”她说到伤心处,侧过脸,落泪了。

  郝梅悄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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