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去十天,来十天,得该二十天左右,便可收到洪钧的复信,谁知一个月过去,依然消息沉沉。蔼如有些沉不住气了,又写了一封信,仍旧托张庶务觅人转递。

  第二封信刚刚发出,非常意想不到的,洪钧又到了烟台。登门相会,蔼如一看他的气色,心便往下一沉。qiáng自镇静着,照常周旋招呼,等安顿下来,眼前无人,方始悄悄问道:“我的信,你收到了没有?”

  “从九月初收到一封信之后,再没有别的信。”

  “没有?”蔼如大惊,“我十月半托海关张庶务带出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四百两银子的汇票,没有收到?”

  一听这话,洪钧神色大变,“没有没有!”他连连摇手,“张庶务托谁带去的?”

  “一个洋务委员。什么浦东人,是回去奔丧。”

  “糟了!”洪钧顿足搓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家伙是出了名的‘脱底棺材’,怎么托他呢?”

  蔼如虽不懂什么叫“脱底棺材”,但也听得出来,是所托非人。一时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托张庶务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是,是照我们商量好的办法,只说有封信,拜托他找便人带到上海,转寄苏州。”

  “没有说明,内有汇票?”

  “没有。”

  “汇票上呢?”洪钧问道:“是认人还是认票?”

  “是— ”蔼如想了一下,记起来了,“是‘见票即付’。”

  洪钧颓然倒在椅子上,身体像瘫痪了一样,说得一声:“完了!”两行眼泪,汩汩而出。

  这副眼泪,使蔼如真有惊心动魄之感。说什么英雄末路,名士潦倒,美人薄命,都不抵这副眼泪的哀痛!不过,尽管她悔恨怜痛,一颗心被撕得快要碎裂,恨不得与洪钧抱头痛哭一场,却奇怪地,居然能撑得住,能冷静地思索补救的办法。

  说补救,实在是查证,“真相还没有弄清楚,你先不用着急!”她说,“我们分头去查,你到海关问一问张庶务,托的人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我到大源去看一看,也许款子没有领走。人家是回去奔丧,心境不好,说不定拿这件事忘掉了,也是有的。”

  听她说得有理,洪钧又生了万一之想。点头拭一拭眼泪,蔼如又绞一把热手巾给他擦脸,直待从镜子里看清楚,流过泪的痕迹确已消失,方始开口说道:“我这会儿就去看张庶务。事情不管是好是坏,我都得回去,多留无益。我住在茂发客栈,你回头来吧?”

  “当然。”蔼如神色凛然地思索了一会,用极认真的语气又说:“我一定来。不过,怕要晚一点。你在茂发等我,别出去!”

  ※       ※        ※白去了一趟海关,不但一无所得,反倒泄露了受蔼如接济的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洪钧既悔且恨,一筹莫展,简直生趣索然了。

  怎么办呢?他心里不断在自问。绕室仿惶,想得很多也很深,如果当初不是专恃蔼如,也还有许多路子好走,譬如远在云南当知府的张仲襄,异姓手足,定会援手。而如今是什么都嫌迟了。

  这样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才见店伙神色诡秘地来通报:“洪老爷,有位堂客要看你老。可又不肯进来,等你老去迎接。”

  这是谁?应该是蔼如,却又何以如此?洪钧只是存疑,无心思索,匆匆奔了出去,果然是蔼如,神情静穆地站着等候。

  洪钧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住在西跨院。你请进来吧!”

  “好!”蔼如一直跟到洪钧屋子里,等店伙走了,方又说道:“对不起!不是我端架子,我要为我留点身分。”

  洪钧这才明白,蔼如对进出这些地方,格外慎重,不由得肃然起敬,“是的!是的!”他说:“我倒疏忽了,不应该让你到这里来的。”

  “在这里,也有在这里的好处。什么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蔼如问道:“张庶务怎么说?”

  “他承认处置不当。不过,也不能怪他。他说,”洪钧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如果他知道里边有汇票,就不会托付给那个荒唐鬼了。”

  “这是我的错— ”

  “不是,不是!”洪钧急忙抢着说:“我决不是怪你。”

  “你不必解释。怪我、怪你都无用。要紧的是能够不误你的试期。”

  洪钧报以苦笑:“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他说:“赶回去办jiāo涉,把那四百两银子弄回来。”

  “你跟张庶务商量过了?”

  他的确是跟张庶务商量过了,但无结果。张庶务表示,jiāo涉当然可以办,甚至等那人回到烟台,他亦愿意代办jiāo涉。只是试期紧迫,万一索讨不成,误了公车北上之期,岂非两头落空?因为如此,所以对于蔼如的询问,无以为答。

  “那是件很渺茫的事,我看趁早死了心吧!”说着,她将捏在手里的一个手巾包,放在桌上,慢慢解开。

  那是一方洋纱的手巾,轻飘飘地,一阵风过,能chuī得老远。可是包着的东西极重,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而这张银票上所附着的情义更重;重得洪钧竟不敢接它了。

  “这是京里‘四大恒’的票子,南北到处通用。”蔼如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可只能凑这么多了。”

  “你,蔼如,”洪钧qiáng自保持平静,“这笔款子是怎么来的?”

  “那你就不必问了。”

  “不!”他固执地,“你不说,我不要。”

  “告诉你也没有什么。我把我的首饰卖了两百银子。”

  洪钧不言语了。心中万感jiāo集,不知是悲是喜,是难题解消以后所必有的轻松,还是觉得受恩深重,怕难报答的恐惧。

  “有句话,我可得先关照。为人吞没那四百两银子,你千万不能提起。不然,我对我娘不好jiāo代。”

  “这,这当然,我知道。”

  “两百银子怕不够,你先省着用。到了年下,如果市面转好,我再想法子给你寄点钱去。”

  此时她的每一个字,他都深印入心版。而言者无意,听者辨一辨她的话,却如芒刺在背,大为不安— 市面转好,望海阁中就会大大地热闹;蔼如的收益增加,才能再度接济。想一想她的钱的来路,洪钧恨不得说一句:你马上就“摘牌子”,不必再吃这行饭了!

  “我在想,”蔼如却未体察到他的心境,只提出她的建议:“或者你直接进京,不省事吗?”

  “那怕不行。有许多必带的东西,都在家里。非先回去一趟不可。”

  “那也好。”蔼如问说:“打算哪天动身?”她又补了一句,“如今不必太匆促了吧?”

  当然,说“明天就走”,是铩羽而归,急待养息创伤。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很可以与蔼如盘桓几天,从容赋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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