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贾福想了一下答道:“有个地方,只怕老爷还没有去过。奇山南面,村庄里种的都是梨树,这两天开得正盛,雪山一片,像下了大雪那样,好看得很。”

  “喔,有这样的地方?”洪钧又问:“奇山不是很荒凉吗?”

  “平常日子荒凉,这两天可热闹了!都是看花的人。”

  “也好!”洪钧qiáng打兴致,“饭后就去逛逛。”

  于是洪钧吃罢午饭,带着贾福,安步当车到奇山去看梨花。烟台除了东北临海以外,陆地周遭皆山。奇山在前面,上有小城,是明朝所设防倭的卫所。穿城而过,放眼一望,漫山遍野,一白无际,恍如雪海。洪钧想起苏州邓尉的梅花,号称“香雪海”;这个雅名,移用在此,亦未尝不可。

  “果然好地方!”洪钧遗憾地说:“早知如此,该约两个朋友,带了酒菜,那有多好!”

  “老爷莫忙!”贾福指着西面梨林中一道小桥说:“请在桥边等我。我去办酒,说不定也能遇见熟人,我就约了来陪老爷赏花饮酒。”

  听他说得有趣,洪钧欣然许诺。于是贾福奔向村落中去买酒;他便一路看花,走向小桥去等候。

  走不多远,只听马蹄声疾。回头一望,不由得眼睛发亮,但见两匹极高大的口外马,一黑一白,白的与梨花同色,皮鞍上侧坐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红裙覆足,相映之下,鲜艳无比。看到上身,穿的是一件玄缎绣花的夹袄;青绢包头,露出一张鹅蛋脸;樱唇剑眉,一双黑亮的大眼,妩媚之中,特具一种慑人心魄的亢慡之气。

  洪钧方在惊愕之际,白马已擦身而过;急急转脸,已只能看到背影,却又有新的发现,那女郎腰间丝绦上竟悬着一柄鱼皮鞘的长剑,剑端与空悬着的铜马蹬碰声作响,与鸾铃相仿。

  “这是谁?”洪钧失声自语,“莫非唐人小说中的女侠?”

  这一来,便顾不得赏花,只是遥望白马。眨眼之间,人马俱沓;洪钧心头浮起无限的怅惘,只想找个人问一问,究竟那女郎是谁?

  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贾福。一只手提着藤条编的篮子,里面有一瓶天津五加皮,一包熏鱼,一大包落花生。另一只手居然挽着一条马褥子。

  “哪来的马褥子?可是遇见熟人了?”

  “没有。马褥子花钱租来的。”

  说着,贾福在梨树下挑块gān净的地方,铺好褥子,摆好酒菜,请洪钧坐下享用。

  “你也来,一起喝酒。”洪钧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是!”

  贾福依言坐下。不过,洪钧是盘腿而坐,他是仿照日本的办法,半跪半坐。

  喝过一口酒,洪钧急于要打开心中的疑团,“你刚才可曾看见一匹马?马上是个女人。”他问。

  “一匹马?”贾福略感困惑,“不对吧?”

  “怎么不对?”洪钧很快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一匹白马,马上那女人着的红裙,还挂着一口剑。”

  贾福笑了,“老爷,不错!”他说,“是两匹马。”

  “对了,对了!”洪钧自己也失笑了,而且有些不好意思,只为心思专注在红裙女郎身上,竟致另一匹黑马会视而不见。

  “白马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好货— ”

  “咄!”洪钧不由得生气,“好端端地,为什么刻薄人家。”

  贾福恍然大悟,原来主人着迷了;便定了一定神,很谨慎地答道:“她是烟台有名的姑娘,花名叫爱珠。”

  “爱珠!”洪钧张口结舌地说,“她就是爱珠?”

  “是的。一点不错。”

  “她会骑马?”

  “不但会骑马,还会舞剑。”贾福又说,“听人说,还会吟诗作对,又识得古董,极好的酒量。”

  “有这样的尤物?”洪钧楞了好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一定言过其实。”

  贾福不敢驳他,只斟满了酒说:“老爷请喝酒,莫去想她。”

  “为什么?”

  “这爱珠有名的大架子,犯不着。”

  犯不着什么呢?自然是犯不着去讨没趣。洪钧倒有些不甘心,当即站起身来,说一声:“走!”

  洪钧是迫不及待地要一访望海阁。贾福探知他的趋向,微言劝阻,说爱珠目空一切,不知几许达官,登门碰壁,连想见一面都难如愿。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却又何苦?话说得委婉而恳切;无奈洪钧爱慕加上好奇,必不肯罢此一行。心里在想:哪怕见不着爱珠的面,看一看望海阁是何样子,也是慰情聊胜于无。

  贾福拗不过他,只得依从。他不知道望海阁的名称,只知道爱珠的艳帜在毓璜山,与烟台山相去不远,而由奇山往北折回,却有好一段路。因而雇了两头毛驴,赶到毓璜山时,已经红日西沉,山南山北,炊烟处处了。

  “老爷请下来歇一歇。我去打听一下,看望海阁在哪里?”

  “何用打听。喏,那不是!”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玉皇庙后面偏东,有一带粉墙;墙外垂杨,墙内桃李,红白青翠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隐约有一块绿地泥金匾额悬在那里,而字迹却难辨识,然则又何以见得那就是望海阁?

  “绝不会错!”洪钧解释:“你看,柳树下挂着两匹马,一白一黑,那就是我在奇山见过的。”

  原来如此!贾福打发了驴亻夫,随着洪钧缓步行去;走近了仰头一看,匾额上果然是“望海阁”三字。

  “你敲门!”洪钧用手拂一拂衣襟上的灰尘,“只说我来访骑白马的姑娘。”

  贾福点点头,将黑漆双扉上擦得雪亮的铜shòu环叩了几下。来应门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眉目如画,穿一身淡青洋布夹袄裤,外套一件黑软缎的坎肩,一条黑绉纱的带子,将腰束得极紧;脸上一样涂脂抹粉,长辫子上还佩一支金押发,完全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找谁?”她问。

  “我家老爷来访骑白马的姑娘。”贾福照本宣科地答说。

  “我家姑娘今天累了,不见客!”

  贾福听了这话便有气,见那女孩儿是勾栏人家的打扮,料知硬闯不碍,便冷笑着说:“不见也要见!”一面说,一面便举手将门抵住,同时一只脚已伸了进去。

  这便煞风景了!洪钧急忙喊道:“贾福,不要鲁莽!等我来跟这小妹妹说。”

  一声“小妹妹”消了她的怒气,瞪了贾福一眼,闪开两步向洪钧问询:“尊姓?”

  “我姓洪。”

  “洪老爷以前来过没有?”

  “今天是第一次。”

  “请洪老爷明天再来。我家姑娘真的累了,歇在那里。”

  “我知道。你家姑娘骑马去看梨花,累了要休息。我不惊动她,只上楼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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