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是啊!”洪钧的双眉,顿时拧成一个结,“今年的十二月小,甘九就是年三十。”

  “进京要带多少银子?”

  “总要,总要三百两。”

  “三百两!”洪太太头一低,但立即抬了起来,很有决断地说:“我来想法子。”

  “你到哪里去想?”洪钧答说:“我们好好筹划一下,分头设法。”

  “嗯!”洪太太其实一筹莫展,但为了安慰丈夫,装得极有信心地说:“一定有法子想出来!再穷的举人,总也进得了京;不然,新科举人怎么叫‘新贵人’呢?”

  洪钧也听得出来,这是她qiáng作安慰,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好在急也不在一时,想起“船到桥门自会直”这句俗语,索性丢开这件事,免得越谈越烦。

  “我真累了!”他打个呵欠,“一个多月,睡得好的没有几个晚上。”

  “那就上chuáng吧。”

  话虽如此说,一时却还不能上chuáng,苏州人讲究生活的情趣与细节:在这寒冬深宵,一个贤惠能gān的妻子,照料丈夫入睡,极其细微。先是铺好了chuáng,用“汤婆子”暖衾;然后让洪钧一面将双足泡在热水里,一面吃“夜点心”——煨得极烂的红枣莲子羹。等他舒舒服服上了chuáng,她却还有好些事要料理,检点门窗,预备茶水;最后到chuáng后琐怂碎碎,摸索了好半天;再将一盏“美孚灯”捻小了移到chuáng前方凳上,方始与洪钧并头睡下。

  这是洪钧无法从蔼如那里得到的享受。由敬生爱,则枯槁的头发,瘦冷的手指,在感觉中亦都变得滋润温腴了。

  “这是什么?”

  洪钧微微一惊,颇悔自己失于检点——妻子手中握着的,是蔼如所赠的那只小玉兔,照理应该秘密珍藏,不该挂在胸前。

  亏得罗帐灯昏,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不妨从容应付。“是在烟台买的一块玉。”他说,“是只小白兔,红宝石嵌的一双眼睛,好玩得很。”说着,将那件玩饰取下来,jiāo在妻子手里。

  洪太太伸手拉开帐门,将灯捻亮,细细看了一会,也觉得十分有趣,“以前没有看见。”她说。

  洪钧已由烟台回过两次苏州,而这次是归自江宁;如说这只五免是在烟台所买,应该上次回家就见到了。这是一个疑问,但洪钧已经想好了一套话,可以解释。

  “算命的说,我命中要有个卯年的人在一起,诸事就会顺利。我想你又不是卯年生的,所以买了这么一个玉兔,聊以应卯。本来塞在箱子里,已经忘了这回事。入闱之前,无意发现,心想不妨带入闱中。就这样,一直没有取下来。如果你喜欢,我给你。”

  “我自然喜欢,不过我不要;应该你带着,事事顺利。”说完,仍旧将那只玉兔,套在丈夫项间。

  “看起来,算命的倒有点道理。”洪钧又说,“这次入闱,苦不堪言,头场的文章做得不好,原以为没希望了,哪知居然中了!也就因为这个缘故。”

  “是的,必是这个缘故。”洪太太仰脸朝天,望着帐顶出神。

  那神态令人不解,也令人不安,洪钧便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记不记得,我跟娘回苏州之前,在济南跟你说过的话?”

  原来是这话!洪钧突然怦怦心动,急忙将身子往后一缩,回面朝里。

  说实在的,丈夫是心动绮念,自觉愧对贤妻,因而避面。妻子却误会了,以为他不耐烦听这样的话,便扳着他的肩说:“你也不要太滞而不化!连算命的都这样说,可见得我的想法不错。做官上头的事,本来我也不懂;这两个月听老辈谈起,都说你要嘛运气不到,运气到了,能中进士,就一定会点翰林,还要读三年书,一时还轮不着派差使。‘穷翰林’,当然不能接眷。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啊!”神态已恢复正常的洪钧,回身答说,“大致是这样子。”

  “那就是了。你一个人在京里,没有人照应。首先,娘就不放心。既然算命的说你要个卯年生的人在一起,那么,”洪太大扳着丈夫的手指数,“今年是鼠年,加一轮十三岁,加两轮廿五岁;鼠、牛、虎、兔,要减三岁。二十二!”她高兴地说,“不大不小正好,我就替你找个廿二岁的!”

  听她满怀高兴,一片至诚,洪钧不知是感激,是惭愧,还是惊慌?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她的这番好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如今要考虑的,是用怎样的态度去拒绝。

  态度有两种,一种是开诚布公跟她说实话,烟台有这么一个红粉知己,事在未定之天,必须耐心等待;一种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拿她这团高兴打消。

  “你怎么不说话?”做妻子的以为丈夫已经gān肯万肯,只不好意思明说而已,因而体贴地说:“其实你不说也不要紧。开了年,我就慢慢物色起来,总要找到一只漂漂亮亮的小白兔才罢。”

  “不,不!”洪钧无法细作考虑了,“你千万不要多事。你的好意,我心领谢谢。”

  “怎么?”洪太太的笑容,顿时冻结,凝视着他问:“莫非你自己看中了什么人?”

  一语点破心事,洪钧的神色便不大自然了,“你莫瞎猜!”他qiáng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人看中?”

  “你也不必瞒我。我一片诚心,你当我虚情假意,这,”洪太太哽咽了,“这不是太委屈了我?”

  洪钧悔恨不迭。好好的局面,何以弄成这个样子?事到如今,除了撒赖,别无善策。因此,心软口反硬,“奇了!”他说,“好好的,你哭什么?你劝我讨小,我自己觉得还不够那资格,请你不要鲁莽。这话说错了?”

  “我没有说你说错了话,只觉得你不该不跟我说真话。”

  “哪句不真?”

  “我怎么晓得?我早说过,你在外面,自己看中了什么人,只要脾气好,顾大局,我无不答应。哪知道你始终当我是假装的!”洪太太激动之下,出言便无顾忌了,“你当你说假话,我不知道?你脸上跟口里不一样,我们夫妻几年,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我又不是会吃醋的人,真不知道你为何要骗我?”

  就这时听得房门上“笃、笃”两声,洪钧夫妇都听到了,但也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枕上抬头侧耳,又是“笃、笃”两声,果然有人敲门。

  “哪位?”洪太太问。

  “是我。小姐!”

  原来敲门的阿连,是洪太太陪嫁过来的丫头,称呼未改,与别的下人不同。洪老太太原有个丫头服侍,七月里得了时疫,一命呜呼,一时觅不着合适的人替补。洪太太很孝顺婆婆,便命阿连承乏,睡在洪老太太后房,照料起居。此刻深更半夜突来敲门,洪太太自然吃惊,急急问道:“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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