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今晚上如何?”十二月初十一早,他问洪钧,“找个什么清静的地方去候榜?”

  “我看就在客栈吧!”洪钧答说,“我帮你照料也方便些。”

  这是说,他不以为自己会中;而吴大澄则必有好音,到时候开发赏钱,打发“报房”分头报捷,招待贺客,有一整夜的忙碌,必得有他帮着照料。

  “何以见得我要人照料?”吴大澄矜持地微笑,“我决不相信你会榜上无名。”

  “到时候看吧!”

  这个“时候”是在huáng昏;写榜通常是酉时开始。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所谓“内帘”与“外帘”的官员,都是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弥封,一面对朱卷,拆一名,写一名。名条随即由门缝中塞了出来,“报房”是早有准备的,一看名字,便知道该往何处报捷。头报之后有二报,二报之后有三报;越是富家子弟,越是名字中得高,报捷的人越多。

  可是由门缝中塞出来的第一张名条,不是解元,而是第六名——不知哪一朝代传下来的规矩,写榜从第六名开始。

  第一名至第五名称为“五经魁”——早年的规制,乡试会试,皆是所谓“分经中式”,主司在第二场就“易、尚书、诗、chūn秋、礼记”这五经,各出四题;士子各占一经,平日专攻哪一门,便选哪一门的四个题目做。当然,既是各占一经,便必然有五个人各冠一经。攻易的最占便宜,可得解元,其次是尚书,再次是诗、chūn秋、礼记,第一至第五名的次第,即是经排列的顺序。这就是士林中艳称的“五经魁首”,简称为“五经魁”。

  从乾隆五十三年以后,各占一经的规例取消,士子必须通五经方有中式的希望。但“五经魁”的名目,实亡而名存,仍旧照相沿的规矩,到最后方始揭晓。其时总在三更天,闱中执事杂役,以及内外帘官带入闱的家丁,都准到“至公堂”前观看,每人手中一对红烛,照得霞光潋滟,绮丽非凡,名为“闹五魁”。手中那对燃过chuī熄的残烛,据说为蒙童点来读书,可长智慧;又说在产房燃点,对催生有奇效。所以出闱以后用来送人,还是一样颇为珍贵的礼物。

  “候榜的滋味,算是领略到了。”到了十点钟,洪钧有些沉不住气了,苦笑着念了蒲松龄的一段文章,“‘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猿。忽然而飞骑传入— ’”

  下文尚未出口,只听锣声当当,自远而近;不由得噤口侧耳,屏息静听。锣声自低而高,复由高而低,之后越过客栈,报到别家去了。

  “‘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饣甘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洪钧解嘲似地问:“清卿,我总还不致于如此不堪吧?”

  在细玩一通新出土残碑拓片的吴大澄,表面平静,内心却比洪钧还要紧张。因为他不但自许必中,而且自信名次会中得很高,如果已有七八十名揭晓,尚无消息,看来凶多吉少。因此,答话的声音便有些不大自然,“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念了两句杜诗,摇摇头没有再说一句。

  锣声又响了!这次是清清楚楚听明白,止于招贤客栈,由大门响进他们所住的院落。两家的听差,不约而同地奔了出去,同声问道:“是哪家?是哪家?”

  “洪三老爷— ”

  洪钧不能再听见别的声音。这四个字入耳如雷,震得他心跳不止;不自觉地一手按胸,一手扶桌,才能站住。

  这一来,吴大澄反而先要照料洪钧了。第一件事是开发报房的赏钱。而不论出手如何豪阔,永不能一下就满足此辈的贪餍,在不断“请高升”的要求之下,由四两银子加到二十四两,方能打发。

  接下来还是开发赏钱。不过打发客栈里的伙计,不会争多论少;但一拨又一拨,也费了好些功夫。加上来贺喜、来打听消息的同乡举子,川流不息;吴大澄少不得也要帮着应付,口中说着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心里却是毛焦火辣,恨不得插翅飞入贡院“至公堂”,抓住主考喝问一声:到底吴大澄中与不中?立刻拆所有卷子的弥封来看!

  这时洪钧已踌躇满志,神闲气静了。毕竟同乡好友,而且是结伴来应试的,休戚相关之情,与众不同。看看时将午夜,尚无吴大澄的消息,便即高声说道:“清卿是一定得意的!看样子不是抡元,亦必在经魁之列。雨雪已停,我们不如到‘龙门’去候佳章。”

  屋中还有四个同乡,两个已中,两个还在未定之天。中了的与洪钧的心情相同,未中的是泥菩萨怕过江,沉默着表示不愿凑这份热闹。

  “清卿!”有人催吴大澄,“走吧!”

  “不啰!”吴大澄qiáng笑着,有些告饶的意味,“我还是在这里等。”

  他的心境,不难了解,等着了好消息,自无话说;一旦落空,在稠人广众之下,会更觉难堪。因此,洪钧便说:“也罢,让清卿兄养养神。回头贺客盈门,着实要费一番jīng神呢。”

  于是,洪钧和另外那两个簇簇新的新科举人,相偕出了招贤客栈。但见秦淮两岸,灯火万点,人影幢幢,一路走,一路听人谈论,所谈的无一不是“某人中了,某人可惜”之类的话。刚到贡院,但见人cháo突然前涌,仿佛争着要抢夺什么好东西,又仿佛出了什么乱子,要看个究竟似地。

  “怎么回事?”洪钧有些心慌,站住了脚。

  “大概是五魁揭晓了!”

  果然,闱中在“闹五魁”了。仍然是逆数着拆封;第五名、第四名,都不是吴大澄;第三名说是姓吴,苏州人。

  “这大概是了。”洪钧很高兴地说,“我们快回去吧!”

  “索性等一等,打听打听确实。苏州姓吴的,不止清卿一个。”

  “马上全部揭晓了!”另一个也说,“倒看一看是谁领解?”

  解元姓江,扬州人,这不比姓吴的苏州人;洪钧和他的同伴都知道,扬州有个姓江的名士,单名一个壁字。果真解元是姓江的扬州人,正为江壁。

  “好了,走吧!”洪钧拉一拉他的同伴,“第三名一定是吴清卿。”他极有把握地说,“江壁领解,足见这一科不易侥幸,文章有价,以清卿的闱作,当然应该在经魁之中。”

  果然,归途中远远就听见招贤客栈门口鞭pào大作;走近一看,店家特为竖起一扇门板,上贴好大一张深红报条,泥金楷书,写的是:“捷报苏州府的吴老爷印大澄,应本科江南乡试,高中第三名举人。”下面署名是:“报喜人连三元”。

  报条旁边,站着招贤栈的掌柜,满面飞金、高拱双手,倒像是他的什么人中了举,在向贺客答礼似地,一见洪钧,高声说道:“洪老爷,恭喜###!”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6/11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