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她一面说,他一面不断点头。等她说完,洪钧不胜感慨地低着头说:“我很惭愧!我竟还没有你这番见解。”

  他是由衷之言,在她却觉得恭维过分,反有假客气之感,因而不受亦不辩。只怜惜地说:“你近来又瘦又黑!”

  “我年年疰夏,今年更是‘食少事繁’,怎么不瘦?”

  “好在万家的大事,总算了结了。等张二爷送万家家眷动了身,你也该好好儿将养将养。”

  “嗯!”洪钧点点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视线下移,右手按在桌面上,五只手指轮番轻敲。那样子既像心事重重,又像煞费踌躇,总之,心情决不轻松。

  “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蔼如用极平静的声音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随便,是根本不愿跟她谈的语气。

  即令对他关怀极深,她的与生俱来的傲气是改不了的,见此光景,便不再多问了。

  ※       ※        ※“小姐,你看看,地上捡到一封信,可不知哪位客人失落的?”

  从小王妈手里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回呈贵上人”,下面画个花押。不知发信的是谁,更不知受信的是谁?好在信是拆了封的,蔼如只有看信的内容去找这封信的主人了。

  信上称呼是“文翁仁兄大人”;紧接着便是叙事:“惠示敬悉。兹查尊处宕账共该七百三十二两余。前奉堂谕:”各文案委员借支薪水以五百两为限,不可通融。‘足下逾限已多,所嘱暂支银百两一节,格于严令,歉难从命。惟叨在爱末,不容坐视;篮中尚存银六十两,敬以半数奉借,聊助看花看竹之需。随jiāo贵介奉上,即希检收。“下面具名,仍如信封上的花押,不过已可想见此人的身份,必是新关中职司银钱出纳的账房。

  蔼如心里难过——为洪钧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怪不得他刚才有心事不肯说,原来就是这么一件说不出口的心事。

  使她最难过的是“聊助看花看竹之需”这句话。洪钧要借钱,当然不会说是要付望海阁的账,或者还赌债。而在他人心目中,洪钧是因为荒唐而举债,其没出息可知!

  只不过百把两银子的事,如此受人之rǔ,蔼如为他抑郁不欢之余,亦复为他愤愤不平。

  “小姐,”小王妈问道:“想是洪三爷的信?”

  “你怎么知道?”

  “不是洪三爷的信,”小王妈说,“还不是看过就丢在一边了!”

  蔼如一惊!心中警惕,自己的心事都摆在脸上了!以后倒要检点。“不是的,”她欺小王妈不识字,硬不承认,“是道台衙门张师爷失落在这里的不相gān的信,也许人家是故意丢掉的也说不定。”说着,她将那封信撕成几片,揉作一团,随手抛入痰盂。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将深印在心版上的那个人影,翻过来。倒过去地考量思索,终gān下定了决心。

  这是千回百折,盘旋了许多时候而始到达的一个新的心境。蔼如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超脱的感觉,昂首天外,脾睨尘寰,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乐。但也因此使她激动得无法再留在chuáng上,悄悄起身,到画室中拉开东面的窗帘,但见半轮红日,万点金鳞,浩浩森森,海天jiāo融的雄伟景致,恰好与她的心境相配。

  蔼如突然平静了!人世间的一切,就这一刻为她看得微不足道。“尘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她低声吟哦着,觉着一身的荣rǔ,不但不必计较,甚至根本无荣rǔ之可言。

  这瞬间的心境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仿佛魂灵出窍,凌空飘浮着在看另一个尘世中的蔼如,无悲无喜,无我无物。但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想捕捉这一分感觉时,却已倏然幻灭,无迹可求。

  她有些害怕!想起“倩女离魂”的故事,担心就是这样的情形。于是霎时间热血沸腾,脑中出现了清清楚楚的景象——就在间壁的卧室中,chuáng上直挺挺地躺着似睡似死的女郎;而白发盈头的母亲,含着眼泪,急迫地频频呼唤:“爱珠!爱珠!宝贝,你到底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站在一旁的是小王妈和阿翠,眼泪也就快夺眶而出了。还有洪钧,脸色苍白,紧闭着嘴唇,两道眉毛差点拧在一起。

  蔼如心痛如绞,胸口自然气闷得快要窒息似地。她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那样,一阵痉挛,震得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然后,直奔出室去叩她母亲的房门。

  李婆婆刚醒,听敲门声很急,心里先就着慌,大声问道:“谁啊?”

  这一声蔼如警觉了,“是我!娘。”她放缓了声音回答。

  “什么事?”李婆婆匆匆下chuáng。

  门一开,蔼如擦身而入,双手扶着李婆婆的左臂,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怎么啦?爱珠!”李婆婆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失惊而呼:“冰凉!你病了?”

  “没有!”蔼如的心开始定了下来,“我做了个恶梦。”

  “吓我一大跳。”李婆婆如释重负,不免埋怨,“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至于吓得这样子?”

  蔼如不辩。只扶着李婆婆坐到chuáng沿上,拿chuáng薄罗夹被,将她自己和李婆婆裹在一起,将脸一偏偎靠在她母亲肩k ,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李婆婆又好气,又好笑,而更多的是怜爱!伸手捏捏她的膀子,轻轻说道:“你瘦了点。”

  “瘦有什么不好?”

  “你的骨架子大,太瘦了像根青竹竿似地,那才难看。”

  “又何致于瘦得那样子?”蔼如忽然问道:“娘,如果南边平靖了,我们怎么办?”

  李婆婆沉默着。不是无话可答,而是话大多了,她得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

  “娘!”蔼如问道:“只怕你还没有打算?”

  “哪里是没有打算?只不过打算不好!”说到这里,李婆婆突然一阵烦躁:“你冷就加件衣服,这样裹紧了,悟出我一身汗。”

  “我不冷了。”蔼如将夹被松开,剔亮了油灯,倒一杯金银花泡的凉茶,慢慢啜饮着,静等她母亲再说下去。

  “落叶归根,自然是回老家——”

  一句话不曾完,蔼如脱口说道:“我不回徐州!”语声既尖且促,就像一把小刀在李婆婆心头划了一条口子。

  “我又何尝愿意回徐州?人要脸,树要皮,回徐州进不得祠堂,不如不回去。不过,你年纪轻,不懂上了年纪的人的心。能够想出一条不大伤面子的路来,就稍微委屈些,也还是回家乡的好。”

  蔼如不答,她不以她母亲的话为然,但却不忍再峻拒了。想一想问道:“哪里有什么不伤面子的路?”

  “从良啊!”李婆婆不暇思索地答说:“我一直在想,洪三爷如果是徐州人,或者虽不是徐州人,肯在徐州安家就好了。”

  蔼如的心跳得很厉害,又惊又喜,思绪极乱,将杯凉茶一口气喝gān,长长地喘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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