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       ※        ※船到烟台,本想直投万家,但以天气太热,船上又太局促,满身汗污,样子十分láng狈。洪钧像大多数的苏州人一样,喜欢gāngān净净,漂漂亮亮,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先回寓所安顿下来再说。

  一进门,便遇见贾福,“老爷可回来了!”他有着如释重负之感,“张二爷来问过几遍,问老爷可有信,是哪天回来?”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很吃力地说了句:“万大爷寻死了!”

  洪钧大惊,张口结舌地问道:“死了没有?”

  自然死了。明知是多此一问,也明知是这样的答复,但洪钧仍如焦雷轰顶般,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五天前头的事。”贾福告诉他说,“吞大烟死的。请了教会里的洋大夫急救,说什么要洗肠子,折腾了一夜,还是没有救活。”

  方寸大乱的洪钧,连内室都不进,掉头就走。洋关前面有待雇的骡车与轿子,随便挑一辆车坐了上去,说了地方,只连声催促:“快!快!”

  赶到万家,但见门前冷冷清清,全非主人在世之日,轿马往来,使仆伺候的热闹景象。洪钧看到大门上所钉的麻和两盏白纸蓝字的阁灯,心中一酸,双泪直流。到车子一停,等不及跨辕的贾福来搀扶,便即一跃而下,一路哭了进去。

  万家的下人,闻声而集,导引着他,直到灵堂。洪钧震动过甚,手足都瑟瑟地发抖。抬眼一望,白布灵帏上挂一幅万士弘生前用西法所画的“喜容”,须眉毕现,栩栩如生。特别是那满足的笑容,是洪钧已很熟悉的。他记得盟誓结义那天,把酒快谈,万士弘脸上就一直不曾消失过这样的笑容。谁知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幽明异途,茫茫永隔,就算是一场梦,也太短促了些!

  “大哥!”洪钧失声长号,伏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自然有人来扶,有人来劝;洪钧稍为收一收泪,听见灵帏中有女人的声音,才想起应该慰问“大嫂”。于是隔着一道素慢,哽咽相语;灵帏内的哭声越来越高,最后是丫头老妈将她半扶半拖地架了进去。

  就在这时候,张仲襄亦到了万家,竹布长衫,黑布马褂,腰中束一带毛边的白布带子。洪钧喊得一声:“二哥!”刚止的眼泪又籁籁地流得满面。

  “文卿,文卿!你不要过于伤心;大哥的身后,着实还要你我做兄弟的尽一番气力。”张仲襄一半实话,一半故意地说:“就这几天,我已经心力jiāo瘁了,你可千万打起jīng神来替一替我!”

  听此一说,洪钧便尽力克制自己,收拾涕泪,问起万士弘自裁的经过,“大哥也是很豁达的人,”他说:“何以竟出此下策?”

  张仲襄怕他听了又增伤感,不愿多谈,含糊地答道:“总而言之,不外着急而已,自觉无以善其后,只好一死求个解脱。”

  “其实又何致于非走上绝境不可?”洪钧突然问道:“我在上海发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可是,大哥看不到了!”张仲襄问,“你的信语焉不详。只说结果圆满,一切等你回来再谈。是怎么个结果?”

  于是洪钧从怀中掏出与吴老板所订的契约,默地递了过去。张仲襄接到手里,匆匆看完,闭目摇头,是那种无穷感慨,不胜遗憾的神气。

  洪钧自然要问:“二哥,这么办,不是当初的原意吗?”

  “比当初的原意还要好。可惜,晚了一步!”张仲襄急忙又说:“这不是怪你,你办得太好了!而终于是这么一个惨不忍言的结局,真乃天意!”

  越说越令人糊涂,“二哥,”洪钧追问,“是不是我耽误了什么?”

  “不、不!你没有。”张仲襄踌躇了一会,很吃力地说:“你旅途辛苦,加以这么个刺激,我真替你担心,怕你支持不住。文卿,”他抽着他的背又说:“你先请回去休息,或者到望海阁去坐一坐。最好,最好喝醉了它,睡一大觉。”

  洪钧听他这话,胸头一慡。他也知道张仲襄不愿多谈,是怕他感触太重,哀伤过甚;却不知郁闷更能伤人,倒不如细细去问蔼如。

  ※       ※        ※蔼如跟洪钧一样伤心,连朝皆哭,眼都肿了。

  可是,她虽一想起万士弘的好处就哭,而见了洪钧,反无眼泪,因为怕增添他的伤心。

  在洪钧,一则处境不同,望海阁不是丧居,虽是“门户人家”,毕竟也有老母,要顾到忌讳;再则在万家的眼泪流得太多,此时有欲哭无泪之实;三则是跟蔼如同样的用意,不愿她因为他的伤心而伤心。因此,见了面反倒找些言不由衷的、小别重逢应有的门面话说。

  “先洗个澡吧!”蔼如皱着眉说,“看你这一身,倒像是三年不曾洗过澡似地。”

  “算了!就洗了澡,也没有替换的短衫裤。”

  “这— ”蔼如想了一会,很有决断地说:“你别管!你去洗,澡盆里多坐一会,包你有gān净短衫裤换。”

  于是洪钧听她的话,解衣磅礴,由已辞出燕子窠在望海阁暂住的阿培,替他擦背;换了一次洗澡水,花了半个时辰,痛痛快快地一洗征尘。等擦gān身子,一套短衫裤已经递了进来,入手犹温,显然是刚洗了用熨斗烫gān的。

  “身上好像轻了十几斤。”洪钧这一天初次有了轻快的语声,“先不觉得饿,这会倒想吃些什么了!”

  “备得有粥。”蔼如问道:“是先吃粥,后喝酒;还是先喝着酒,替你烙饼?”

  “都可以。”洪钧答说,“我有好些话问你。一面吃一面谈,最好就只你我两个。”

  “我知道!”蔼如点点头,“你跟我来!”

  蔼如在她的画室中,为洪钧设下小酌。对海窗开,风来两面,是他这半个月来所遇到的第一处清凉境界。但心境恻侧,举杯不欢;只为不忍辜负蔼如的情意,qiáng自加餐,却总觉得食不甘味。

  “走了也没有一封信给我。”蔼如闲闲提起别后,语音中带着些幽怨。

  “不知怎么,就是懒得写信。不过,你要的东西我都买了。为了买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我还特为在苏州多住了半天。”

  “多住了半天?”蔼如觉得他的话不可解。回家探亲又不是驿马递“jī毛文书”,多住半天就算耽误功夫吗?

  洪钧懂她的意思,“我在苏州一共只打算住一夜。”他说,“多留半天,不就很多了?”

  “为什么呢?难得回去一趟,这么赶来赶去,倒像是杨四郎出关见娘似地。”

  洪钧心中一动,家里那位如果是“四夫人”,眼前相对的就是“铁镜公主”了。这样的念头,自己想想好笑,也觉得荒唐,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于是他尽力抛开杂念,回答她的话说:“无非为了我那位万大哥的事,不能不尽快赶回来!”他不愿说破实情,讲了假话;而且觉得要说便要装得像,所以又叹口气:“谁知道白吃一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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