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_苏童【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祖父对绍兴奶奶的故事有点兴趣,但他认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绍兴奶奶你是妇道人家,我们的魂不一样,丢魂也丢得不一样,怎么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记得家在哪儿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以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顶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房间,就去问人,塔上都是游客,谁也不认识我,都骂我是神经病啊!

  反正都是丢了魂,有什么不一样?我认松树,你认瑞光塔罢了。绍兴奶奶说,我丢魂比你早,你要听我劝,依我看,人丢了魂,解手迟早要出问题,要是你认准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么是好?多远的路啊!这样发展下去不行,年纪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润他爷爷,你听我一句话,赶紧带着小辈们去喊魂,多买点供品,到祖坟走一趟,热热闹闹的去把魂喊回来!

  祖父面有难色,搓着膝盖说,绍兴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样,我家的祖坟早被刨了,祖坟上现在盖了个塑料加工厂呀,让我上哪儿喊魂呢?

  绍兴奶奶惊惶地叫起来,哎呀呀,祖坟怎么会让人刨了呢?没什么也不能没祖坟呀,没了祖坟,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让他们怎么帮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没了主张,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中,顺着哀伤,自我贬抑道,不帮就不帮,丢魂就丢魂,反正这辈子我已经赚了不少寿命,死了一蹬腿,随它去吧。

  保润他爷爷,千万不敢这么说!绍兴奶奶瞪大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差点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涂了?你这魂要是喊不回来,下辈子做不了人呀!能做头牛做匹马都算是福气,兴许是做了一只蚊子呢?让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钟就要转世,你说可怜不可怜?兴许你不小心转成一只屎壳郎呢?专往粪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说恶心不恶心?看祖父急得脸色发灰,绍兴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缓了语气,为他出谋划策,你也是命苦,祖坟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红卫兵没良心。你家祖宗的yīn魂,现在也不知道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们喊回来,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画像呢?好好供起来,好好喊几天,兴许他们能听见。

  祖父犹豫着,欲言又止,看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还有几张我爷爷的画像,后来让我烧了。祖父垂下头,不敢看绍兴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汉jian,我爷爷是军阀,我怕那些东西惹祸,都烧光了。

  绍兴奶奶眼见祖父返魂无望,朝天翻了个白眼,意思是爱莫能助了,她抱着胳膊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再坏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坟没了,祖宗的照片画像都让你烧了,你不丢魂谁丢魂?也不能都怪别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丢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绍兴奶奶这根救命稻草,腆着脸追到门口,向她讨要最后的良方。我还有几根祖宗的尸骨呢,有没有用?他说,当年我偷偷跑到祖坟上捡了两根尸骨,不敢让人知道,藏在一只手电筒里,埋起来了。绍兴奶奶眼睛一亮,尸骨比照片画像实在多了,尸骨好!别管两根三根的,那手电筒埋哪儿了?赶紧去挖,挖出来呀!祖父愣在那里,眨巴着眼睛,他焦急地回忆着,但是由于脑子里的气泡破了,回忆是徒劳的,他终究没有想起来埋藏手电筒的地点。在绍兴奶奶追问的目光下,祖父满头大汗,忽然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手电筒!手电筒埋在哪里了?我该死,什么都想不起来啦!

  第3章 手电筒

  四月的时候祖父还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疯疯癫癫了。要成为一个疯子,有千万条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们看来,祖父也许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疯子,但在我们香椿树街范围内,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传了。

  祖父说,他的手电筒埋在一棵冬青树下。

  众所周知,香椿树街上根本没有什么香椿树,唯一的绿化便是冬青,工厂的大门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墙根,到处可见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树下面埋着祖父的手电筒呢?这个关键的地点,祖父恰好记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标圈定在孟师傅家门口,央求儿子去挖,儿子不肯做这荒唐事,委托孙子去挖,保润也不肯,嫌丢人现眼。祖父只好把铁锹扛在肩上,亲自上阵了。

  孟师傅听见门外的动静,出来问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诚,说我这把年纪了,挖蚯蚓gān什么?我在挖一只手电筒呢。孟师傅好奇起来,什么手电筒?怎么埋在我家门口啊?祖父说一言难尽啊,我当年从祖坟上捡了几根祖宗的尸骨,装在手电筒里,一时没地方埋,可能埋在这片冬青树下了。孟师傅一下跳了起来,说保润爷爷你欺人太甚了,怎么跑到我家门前来挖你家祖宗的尸骨?我要不是看你长辈的面子,三拳头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铁锹,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弯着腰察看土坑,腆着老脸求情道,孟师傅你行行好,让我再挖几锹试试,我丢了魂,记性也丢光了,再多挖几锹,说不定什么都想起来了。孟师傅说原来你跑到我家门口搞科学试验啊,你家祖宗的尸骨,怎么可以埋到我家门口来?这不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么?你自己说,你骑我头上来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着铁锹,嗫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后退了几步,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酝酿了勇气,忽然向孟师傅抖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也不是乱挖呀,孟师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土地上?这个地方,从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东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盘上啊。孟师傅有点懵,保润他爷爷,你说的是中国话还是外国话?我怎么听不懂了呢?祖父谄媚地赔着笑脸,说,你是听不懂,那会儿你还小呢,不记事,去问你老母亲,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师傅怀疑祖父神志不清,将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老东西,这是几?祖父说,三。孟师傅不罢休,又凑近了检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闪闪发亮。孟师傅只好敲开了临街的窗户,妈妈你来,我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地皮上?是盖在保润家的豆腐作坊上吗?窗后传来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快响起一个老妇人苍老而尖厉的声音,谁在翻旧社会的老huáng历?现在是新社会,地皮归谁房子归谁,谁说了都不算,毛主席说了算。孟师傅提醒老母亲说,妈妈,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妇人沉默了一秒钟,很机警地给自己打了圆场,毛主席去世了还有政府在呢,怕什么?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给谁就归谁了!

  祖父后来移师王德基家门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训。残存的智慧告诉他,为了让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须投其所好,适当地使用心计。王德基冲出门来收缴铁锹的时候,祖父顺势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只手背上悄悄地写了两个字:金子。王德基没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迹,甩了甩手说,保润他爷爷,你怎么把我手背当黑板呢?听说你魂丢了,舌头没丢吧?你不会说话了?祖父只好凑着王德基的耳朵告诉他,事情不宜张扬,他当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电筒,是一只装满huáng金的手电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动,摸着额头,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说呢,你这把年纪哪来这么大的劲头?原来是挖huáng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she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压低声音问,一只手电筒装满huáng金,起码有一斤吧?是金条,金元宝?还是金戒指什么的?祖父点点头,冷静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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