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_高阳【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这是极普通的一句话,谁知会引得蒋瑶勃然大怒,“对了!”他瞪着眼说:“你不准我喝?”

  吴经愣住了,“怎么回事?”他困惑地问左右:“蒋大爷存心吵架来的?”

  “一点不错,我是存心吵架来的!”蒋瑶以酒壮胆,了无所畏,大声问道:“吴太监,你有完没有完?”

  “什么有完没有完?”

  “在扬州找女人啊!闹得太不像话了!吴太监,我跟你实说,你如果这样同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还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这个知府当不下去了,与其给扬州老百姓骂得我不能做人,还不如跟你来拚一拚!”

  吴经把脸都气白了,但醉汉不可理喻,只一叠连声地说:“晦气,晦气!怎么遇见这样的官儿!”

  “吴公公,”如意抗声说道:“这个官不坏!请吴公公去打听,蒋知府在扬州很得百姓的爱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浇愁’,眼看扬州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雾,他做父母官的,难道能无动于衷?”

  这几句话是在暗中责备吴经骚扰,欲待翻脸,却抓不住她的错处——太监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时喜怒莫测;像此刻,吴经突然之间,觉得这件事很够味,不自觉地放缓了脸色,“你是什么人?”

  他问:“可是蒋小姐?”

  如意还未曾答言,蒋瑶抢先说道:“不错!是我女儿,还没有人家,你们要抢她好了!她不怕你们qiáng抢。”

  “蒋知府醉了!”吴经笑着对校尉吩咐,“扶蒋老爷去休息,好生侍候。”

  “喳!”四名校尉一齐上前相扶。

  蒋瑶却不领这个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qiáng,如意怕真的发生冲突,急忙喊道:“吴公公,你们由他!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好吧!你们放手。”

  校尉放了手,如意又去安抚蒋瑶,把他劝得安静下来,如意才又跟吴经接话。

  “吴公公,蒋知府为扬州的处女幼孀请命,请吴公公高抬贵手,饶了她们吧!”

  “不!我是奉旨办事。蒋小姐,你应该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蒋知府不怕脑袋搬家吗?”

  “来!”蒋瑶霍地起立,举手作个引刀割头的手势,“来取我的脑袋!”

  “吴公公!”如意急忙分辩,“蒋知府决无抗旨之意。”

  “这不叫抗旨,什么叫抗旨?”

  “这不是抗旨。‘心所谓危,不得不言’;百姓是朝廷的百姓,不bī得他们无路可走,是不会作乱的。万一不幸,发生变故,朝廷一定要追究责任。吴公公,那时候你可不要说,蒋知府事先没有提出忠告。不,”如意提高了声音说:“是警告!”

  这几句话居然说得吴经不能不认真想一想。他做过好几个省份的镇守太监,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不知道见过多少,在他印象中,都是以保禄位为第一,战战兢兢,唯恐供应不周;至于欺压百姓,谄媚上官及钦差,希望借此升官的,亦复不少。像蒋瑶这样的qiáng项令,真是绝无仅有;一个人可以连性命都不要,那就没有什么可怕,也就没有什么可威胁他了。

  见机为妙!他念头一转,有了计较。“我不知道民间是这样子张皇!好了,”他说,“反正人也选得差不多了,我正式发公事给蒋知府,停止选取处女幼孀!”

  “老爷,老爷!”如意喜孜孜地推着蒋瑶的手臂,“吴公公答应了!你老给人家道谢啊!”

  蒋瑶的酒意本来有七分,经过刚才那一番发泄,至多还剩下三分,脑筋已清楚得多,便即长揖到地,同时说道:“我替扬州百姓,感谢大德。”

  “不敢,不敢!”吴经还着礼说:“蒋知府请回去吧!公事我马上送到。”

  果然言而有信,公事立刻送到府里,而且他手下亦停止了骚扰。扬州百姓大大地透了一口气,“抢亲”之风,即时消失。小家妇女,也敢抛头露面了。

  但是,吴经却另有布置。抢来的妇女不少,都安置在尼姑庵里,千中选百,百中选十,称得上姿容美妙的,却还不多。他心里在想,皇帝对扬州的期望甚深,拿这些庸脂俗粉进御,必定不满,以后就不用再想谋gān什么好差使了。

  于是心生一计,遣派亲信,收买本地的那些三姑六婆,悄悄打听,哪家有绝色女子,哪家有风流小孤孀,哪家有色艺双绝的所谓“瘦马”;住处进出的通路如何?一一考查明白,方始动手。

  动手那天,先派几名校尉出城,到了三更时分,突然来叩城门,说是“大驾将到”。皇帝此行,作息并无定时,夜半临幸,不足为奇;迎驾该做的事,是早就接头好的,如果大驾进城是在夜里,大街小巷,应该家家在门外摆设香案,红烛高烧,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就在家家户户,静悄悄等候大驾光临的时候,吴经派出数百名校尉,十个八个一群,分道并进,同时动手;闯进民居,指名索取,扬州城里简直沸腾了。不过,吴经这一次的行动迅速,天还未亮,便已歇手;撤回校尉,派人通知蒋瑶,皇帝还有几天才来。

  蒋瑶气得真要跟他拚命了。怒气冲冲地上门,吴经挡驾不见,只叫人出来跟蒋瑶道歉,道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qiáng盗行径加上无赖手段,蒋瑶除了恨声不绝以外,无可奈何。幸而,这一次吴经倒真的言而有信,民心总算稍稍定了下来。

  ※       ※        ※皇帝是十二月初一到扬州的。彤云漠漠。西风劲急,是出猎的天气,于是皇帝垂钓的兴趣很快地消失了。

  第一次只带了几个人,出北门,到蜀冈。这条延亘四十里的冈岭,是扬州的名胜之地;有一座古刹上方寺,寺旁有口井,名为蜀井。据说山脉与水脉,都通四川,故而以蜀为名。

  上方寺后面是一片茶园,茶味甘香,如高山上的所谓“蒙顶”茶。就是这片茶园和这口井,使得皇帝暂驻马足,临幸上方寺礼佛品茗,毫无架子地与老和尚闲话。

  “怎么叫上方寺?”皇帝问。

  老和尚法名一得,颇通翰墨,引来朝绍兴年间的郡志答说:“扬州原有东西南北四座寺,本寺就是北方寺。北方在上,所以名做上方寺。”

  “寺里和尚多不多?”

  “不多。只有二十余众。”

  “平时以何为生?”皇帝问道:“靠施主布施?”

  “布施不多。寺中略有薄产。”

  “我看你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皇帝问道,“大概都偷荤吃腥吧?”

  一得庄容答道:“君无戏言!”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觉得一口问气憋在心里不舒服,立一即转到一个念头,“我看看你们的香积厨去。”他站起身来。

  一得诚惶诚恐地在前引导,皇帝故意落后两步,向跟在身边的侍卫低声嘱咐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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