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_高阳【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还有一个是杨贵妃。”蕙娘答说,“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蛾眉马前死。”一位天子竟不能庇护一个妇人,她的命真是薄到极处了。“这一下,皇帝不由得动了疑心,莫非道我不能庇护她?转念又想这是决不会有的事,不要胡猜瞎疑,自寻烦恼。

  “大爷,我在想,”蕙娘又说,“李夫人与杨贵妃,看似薄命,其实是大幸。”

  “喔,”皇帝大为惊异,“你这反面文章也做得太离奇了!我倒要听听你的议论。”

  蕙娘笑了:“哪里有什么议论,不过一点点言之不成理的感触。大爷,请先宽坐。”她起身说道:“这会儿是喝茶的时候了,等我煎了茶来,请大爷一面品茗,一面听我胡说八道,笑一笑倒可以消食。”

  “要消食煎普洱茶来喝。”皇帝拉着她的手说,“那不用你动手,你先发你的议论!你知道的,我性急。”

  就这折冲之际,蕙娘已将几个零乱的念头,凑成一番见解、欣然应诺,从容陈词。

  “想那李夫人病重的时候,汉武帝亲临视疾,李夫人拿被子蒙着脸,不肯见皇帝的面,说是形貌毁坏,不敢见至尊,只以亲人相托。任凭皇帝怎么说,只是拿定了主意不从,bī得急了,竟抽抽噎业地哭将起来,搞得一场没趣。事后姊妹怪她性子太拗,怕是恼了皇帝。李夫人怎么说,大爷想来总记得?”

  “《汉武内传》上记得有,念过这一段,记不得了。你说些我听。”

  “那李夫人说,不是我性子拗。须知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我蒙皇上宠爱,无非因为我的容貌。皇上刚才一定要看看我,不是要看我的病容,憔悴病容有什么好看的?一看厌恶,平日的恩情付之东流,哪里还肯来照顾我的亲人?”蕙娘紧接着说,“李夫人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好,后来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拜贰师将军,封侯;一个也做到都尉,都为汉武帝心目中的李夫人,国色无双,想念不止,才推恩到她亲人。”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李夫人就不死,他的兄弟还是能够做大官。”皇帝问道:“这又怎么说得上是李夫人的大幸?”

  “不然,大爷!”蕙娘答说,“李夫人得宠的时候,李广利、李延年固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等到色衰爱弛,二李跟着就要失意。倒不如那时一死,汉武帝始终想念,便是始终得宠,就算日久天长,那颗心慢慢淡了,终还不至厌恶。她两个哥哥的禄位,也就可以长保了。”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皇帝说道,“你再论一论杨玉环!”

  “若说杨贵妃更是大幸。她如不死,陪着太上皇凄凄凉凉住在南内,想想chūn花秋月,多少繁花热闹的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那种滋味决不会好受。等到寿数满了,亦如草木同腐,没没无闻。自香山哪里会有那首‘长恨歌’?”

  “啊!这番议论好,该当浮一大白。”皇帝喊道:“取酒来!”

  “酒有。”蕙娘急忙接口,“就只一杯了。”

  “也罢!聊胜于无。”

  于是蕙娘亲自用王杯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一面剥果子为皇帝下酒,一面又说:“我在想,大爷如果是汉武帝,当时看见李夫人执意不肯露面,心里不知是何想法?”

  一听这话,皇帝恍然大悟,原来蕙娘的感触,便在“色衰则爱弛”这句话上,这未免言之过早,不过她既然有此顾虑,自然得要安慰她几句。

  “我不会像汉武帝那样,以色事人。固然色衰则爱弛,如果李夫人像你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跟你在一起,可以把什么烦恼都丢在九霄云外,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蕙娘含笑听着,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但亦多少有些疑惑,这正是她欣慰之余,对皇帝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好,还有疑问的表示。

  “我这时候也不必多说,你将来看着好了!我不会负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说:“跟你说实话,我对你除了喜欢以外,还有些怕。”

  “怕?”蕙娘失惊地问,“大爷,你的话让我惶恐得很。”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也许这个‘怕’字用得不恰当。有些书上说,世间有种妇人,既美且贤又能gān,做丈夫的,爱她,敬她,也怕她。我现在倒有点这样的感觉。”

  “罪过,罪过!”蕙娘双手合什,喃喃说道:“大爷这么说法,起码折我十年寿算。”

  “我是老实话。”皇帝又说,“我早跟你说过,不要想到我的身分,我们就像民间仕宦人家那样,做一对恩爱夫妻。然则我有这样的感觉,正是求仁得仁,恰如我的希望。我在想,我这种情形如果就叫‘怕老婆’,那么‘怕老婆’倒是一件好事。”

  “越说越玄了!”蕙娘愉快地笑着,“大爷你怎么想来的?”

  皇帝笑笑问道:“你不信我的话?”

  “不是不信,是万万不敢当。”

  “照你所说,皇帝就不该怕老婆?”

  “我想是的。”蕙娘答说,“怕老婆的笑话不知道有多少,就从没有挖苦皇帝怕老婆的。”

  “史书上皇帝怕老婆的记载,并非没有。这且不去说它了!你讲些怕老婆的笑话我听听。”

  “是!”蕙娘想了一会,拣个比较隽雅的笑话,“堂堂须眉,说是怕老婆,总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可是有时候又赖不掉。那就有些很可笑的说法了。有人说:”我不怕老婆,只怕我儿子。‘问的人诧异,道是:“大家都知道,令尊怕令郎,令郎怕足下,是一套连环怕,怎么说是你怕令郎?’那人答说:”我只怕小犬挨了我的骂,去跟他妈诉苦。‘“皇帝想了一下,笑了,”这句门面话说得妙!“皇帝问道:”还有什么好说法没有?“

  “有啊!有人老实承认怕老婆。不过,照他的说法,确是非怕不可!”

  “真有这样的说法,我倒要听听,快说吧!”

  “是!”蕙娘微笑说道,“大爷,你就算是那位问的人,我就是承认怕老婆的,我先请问一句话。不过,大爷,你可得暂且忘掉万乘之尊,也忘掉是大爷你自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个人。”

  “好!”皇帝想了一下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请问菩萨怕不怕?”

  “那不是怕,是敬畏。不过也算怕的意思。”

  “老虎呢?”

  “照平常人来说,也该怕。”

  “那么,夜叉呢?”

  “夜叉形容可怖,我怕。”

  “那就是了。换了你也会怕老婆。我老婆,年轻的时候,仪态万方,实如观世音菩萨;一到三十多岁,如láng似虎;至于既老且丑,外加凶悍,简直就是夜叉。所以,我一生自少至壮及老,无不怕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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