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之父_梁晓声【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所以,见我身心松弛的样子,他比他妈妈尤为显得喜悦……

  我们一家三口正看到《赌神》富于刺激的打斗片断,忽听有人敲门。

  "谁呀?"妻应了一声,嘟哝,"这些人,都九点多了,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还往别人家里窜!"她去开了门,请进四个人。更严格地说,是三个半人: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三个大人都是男的,她一个也不认识。孩子是个女孩儿,三四岁的样子,被一个大人背着。当然连那女孩儿妻也是不认识的。三个大人中我只认识一个,是我当年同连队的北大荒知青战友,已经几年没见过面了。我一边从chuáng上坐起,一边暗想:这么晚了他来gān什么呢?……

  我已经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说:"事先没联系联系,唐突地就登门了,真不好意思。"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战友嘛。"他笑笑,问:"你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吗?"我不十分有把握地回答:"你是王松江吧?"他又笑笑,说:"不是王松江,是王松山。"我将他们请往另一房间。待他们都有地方坐了,询问地望着王松山。

  他向我介绍另两人。说一个是他朋友,叫齐明和,就是带女孩儿那个。

  女孩很乖,也很怯生,模样灵灵秀秀的,挺招人爱。偎在她爸爸怀里,瞪着一双聪慧的大眼睛,眈眈地望着我。王松山说五十多岁的那个,是齐明和的妻子的单位的领导,一家区属医院的副院长,主管行政工作,姓韩。那位韩院长就给了我一张名片,说今后看病开药什么的,可以找他。

  我更加困惑,不知他领着这么两位关系特别的客人,这么晚了到我家来究竟有什么事儿。但我对他们表示欢迎,请他们吸烟,并给那女孩儿削了个苹果。她不敢接,她爸爸说接着吧,她也不接。王松山说接着吧,她仍不接。王松山替她接了,塞在她手里,她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觉得那小女孩的一双眼睛似乎在研究我,似乎企图看到我心里去。她企图从我心里发现什么呢?这个小女孩儿!王松山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说一篇小说刚写了一半儿,不得不放下,三天来为一件和创作根本无关的事四处奔波。

  另两位客人听我这么说,彼此对视了一眼。我觉得他们实际上是jiāo换了一次眼色。

  王松山问我那是件什么事儿?说也许他能帮上点儿忙。

  我说倒不必,说已经办得有些眉目了。于是向他们讲起冉的父亲是怎样怎样一位可亲可敬的老心理学家,以及他被一个女人用伞捅死了的荒谬的不幸,以及他的"心里好恨"的老伴儿对我的"全权拜托"。我讲时,自然是带有感情立场之倾向的,自然说了那个女人肯定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或者是个惯于争qiáng斗胜的泼妇之类的话……

  三位客人一直不插言,一直默默地聚jīng会神地听我讲。连那女孩儿也不吃苹果了,也瞪着双大眼睛凝视着我听我讲,仿佛听我讲鬼故事的样子。

  我讲完,除了王松山和那小女孩儿仍在望着我,另两位客人都低下了头,都一口接一口吸烟。

  王松山坦率地说:"我们也是为这件事来打扰你的。"我不禁"噢"了一声。

  他又说:"小齐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这女孩儿的妈妈是韩院长他们医院的护士。"他们都没抬头。

  女孩儿眼中顿时涌出了泪,淌在她小脸蛋儿上,吧嗒吧嗒往地下掉。

  我怔愣住了。

  我从未像那一天那一时刻那么彻底地怔愣过。

  我十分后悔针对那女人说出的那番带有感情立场之倾向的,主观评论性的话。我心想王松山你好混蛋!你gān吗不一进门就向我介绍清楚哇?"我带他们来,是想求你,替小齐,替这孩子,向死者的家属疏通疏通,尽力争取让死者的家属向法院表个态,少判孩子妈妈几年。七年啊!不体恤大人体恤一下孩子,妈妈将在监狱里关七年,对这孩子意味着什么啊!不仅是小齐和这孩子求你,韩院长也求你,我也求你……

  "妻子过来了,依着门,一会儿看王松山,一会儿看韩院长,一会儿看那女孩儿和女孩儿的爸,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仿佛我真能拯救谁。

  "我……

  你怎么知道我……

  这事儿也没登过报哇!……

  "我前言不搭后语。

  "我一位邻居听他们单位的人说的。他们单位的人,听死者女儿公司的人说的。我一开始不信,来时走在路上,我们还都想,没那么巧的事儿。刚才你自己一讲,证实了。北京虽然很大,但人传人的,上午东城汽车压死个人,不到下午,西城就会有许多人知道了。北京人传事儿的爱好是天生的,何况一个女人用伞捅死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又是学者又是名人的,这类事儿许多人准认为太值得一传了。不过我也挺感激那些传来传去的人,没他们传,传不到我耳朵里,那么即使我很同情小齐和这孩子,也不知道该从哪条线上办这样的事儿。

  现在看来我带他们找你是找对了,这叫天可怜见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这条线,我是扯住就不撒手了!……

  "王松山非常之自信地说。那种自信中,充满了对我的依赖。说时,目光始终盯住我。

  儿子也不看《赌神》了。儿子也过这边儿来了,靠妻子歪站着,不望别人,单只望向那女孩儿。

  韩副院长终于抬起了头,耿直地说:"我们小姚不是你认为那种女人。

  她不是……

  她是我们医院的护士标兵……

  "那小齐离开座位,双膝一曲跪在我面前。却仍未抬头,并且扯了女儿一下,说:"英英,咱们给叔叔跪下,求求叔叔……

  "那女孩儿也便双膝一曲跪在我面前。仰视着我,眼里流着泪。

  我一时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妻哪里能看得下去这个,她冲进屋,抱起了那女孩儿,怜悯地对女孩儿说:"乖孩子,跟阿姨到那间屋玩去。阿姨和小哥哥陪你看一盘录像带,动画的……

  "女孩儿终于哇地哭出了声。哭着喃喃地说:"我不要看动画片儿,我要给叔叔跪,我要和爸爸一块儿给叔叔跪。我妈妈不是泼妇,别人都说我妈妈是好人……

  "毕竟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一心要和爸爸一块儿跪,但被抱走时却没有拼命挣扎着不依,温顺得很,只不过扭头泪眼汪汪地继续睇视我……

  我想那女孩儿忍到那时才哭出声来真是不容易。她分明是不愿在我家哭出声来的,她分明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哭出声来的,她分明是忍得太久了。她qiáng忍着不哭出声时,心也是在哀哀地哭吧?我看见妻眼中噙着泪。

  我觉得北京真他妈的小。

  女孩儿的爸爸也哭了,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他的哭声是极度自抑的。

  男人的哭其实不是哭,那是一种理性的挣扎,故对看着一个男人哭的别的男人的情感倾向最具有动摇性。

  王松山见我怔愣住了,赶紧扶他起来,却扶不动他。那小齐的两条腿仿佛和地板焊在一起了。我省过神儿来,也赶紧扶他。我们两个人,才将他硬扶起来,硬按坐在他坐过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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