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这次不是输……"老刘插嘴。

  "那你转告段总,我祝他大赢之后再也别回妈阁。"

  晓鸥担心赌台上的史奇澜,心里已经在害怕,怕休克了两年多的那个赌徒老史会被她引逗得苏醒过来。但老刘下面的话让晓鸥一动不动了。段凯文居然gān出了这种事!他混进了贵宾厅去出老千!他拿着赢来的六十多万和借来的一百万在一张十万限额的赌台边坐下来,赢了两手,输了一手,第四局将一个十万筹码偷放到台上。碰上的又恰是个近视眼荷官,段很容易地就得了手。想接着得手的段连输四五局,心急了,出千的手势和技巧开始回生,露出破绽,被监控器里的眼睛捕捉到了。段在五六个赌场保安同时扑向他的时候,自己从座位上款款站起。被押解到贵宾厅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四肢出现了一个凶猛的挣扎。按住他的手从两双变成了四双,并异口同声地呵斥他:"不许动!"他却说他的手机忘在赌台上了,就是正响铃的那个。一个保安跑回去取回他的手机,并按下拒接键。他问能否让他看一下来电显示。保安把来电人的电话号码念给他听,听到第五位数字,他便说不必再往下念了,他知道是谁了。于是这一伙人又一次起解。并没人追问来电者是谁,但走了几步,段招认说刚才来电的是他的儿子。儿子在美国,已经自立了。他的口气似乎是释然的,似乎一位落入敌手的地下工作者,向终于抓获了他的歹徒们宣布,他们下手太晚,该完成的伟大使命他已经都完成了,现在他没剩下任何价值了。

  段凯文这样的结局倒是出乎晓鸥的意料。

  "现在段总被关在警察局的拘留所,他不愿意牵连其他人,就让警察找我。你看怎么办?毕竟是好多年的朋友了……"

  "他可从来没拿我当过朋友。"

  "我哪儿拿得出那么多保释金……"

  "我就拿得出来?"她提高嗓音。此刻她觉得老刘的滥好心非常讨厌,对段的滥好心,就是对她晓鸥的狠心。"欠我那么多钱,来找我保释他,亏你想得出来!"

  "不然怎么办?一直给拘在那儿?"

  "拘留所免费吃住,时不时给提审一下,顺便就让他反省了。我的客人马上要走,回头再说吧。"

  她丢下老刘,向赌场走去。走回老史那个台子,却不见了老史。难道老史赢了大把的钱,又到别处下大注去了?她再向远处张望一圈,还是一片陌生的面孔。没错,老史一定是转换到押注限额更大的台子上去了。她真的已经铸成大错了?先是开笼放虎,现在又放虎归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除了人老了几岁,什么都是一场空。她四面扭头,越寻找越绝望。再看看手表,如果还找不着老史,真要误飞机了。

  "晓鸥!"老史在她身后拍了她一下肩膀。

  她猛地转过身,见他比自己还绝望。

  "你怎么不声不响走了呢?我起身兑换筹码才发现你不见了!"

  她上去拉住他的手,经历了这场惊险试探,似乎血与火、生与死了一场,现在都幸免于难。他从赌台边站起来了,而且是自愿站起来的!他输了一辈子,最后成了赢家。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凯旋的大将军。

  "gān吗这么看着我?"

  "走吧。"晓鸥气息奄奄地说。

  "你以为我旧病复发了?"

  "没有……"

  "肯定以为我赌性又发作了!"

  晓鸥不说话地看着他。

  "问你呢,是不是?"他的手在她手指上紧紧一捏。

  "发作才好,陈小小就又不要你了。"

  老史不做声了。他似乎也怀疑刚才是晓鸥做的局,把他恢复成赌徒,恢复成人渣,让陈小小再抛弃他一回。晓鸥用含泪的眼睛狠毒地剜他一下。

  她打开手机,查询航班信息:太好了,四点半的航班误点两小时。老史拉着她的手来到海边。两只海鸥边盘旋边鸣叫,都是左嗓子。

  "还会来看我吗?"晓鸥看着远处窄窄的海面问道。

  "不会了。"老史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是他设计的发型。"戒赌我戒掉了,但你我戒不掉,最好一眼都不要让我看见,让我离得远远的。"他又拿出那种坏男人的笑容和腔调。坏男人不会太伤感、太缅怀,也不让对方缅怀他,为失去他伤感。

  然后他从中式褂子的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往她手里一塞。一摸就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想还我呀?"她缩回手,"你还不清,也还不起!"

  "从台子前面站起来,我就知道自己好了,赌博的魔怔好了。魔怔没法控制我,是我自己控制了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十八万多一点,给你……"他见晓鸥急着插嘴,用手势制止了她,"是你让我好的。所以你必须收下。"

  "陈小小和你儿子从加拿大回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你为什么老要让别人亏欠你呢?!"他有点生气了。

  "我没让别人亏欠我……"

  "你就让我亏欠你,永远还不清你,把人家都变成乞丐,你永远做施主……我再问你一句,你要不要?!"

  他把手里的纸包往她面前一杵。

  "不要。"

  "真不要?"

  晓鸥毫不动容地转开脸,眼睛看着前面的海水:早就失去贞洁的海水。

  "那我就把它扔海里去。"老史威胁道。

  什么都可以扔海里,输光的赌徒把自己扔海里,赖了别人太多账的人被扔海里,岩石沙土垃圾被当作填海物质倒进海里,妈阁的好脾气大胃口的海反正是给什么吃什么。爱扔就扔吧。晓鸥把这段文不对题的话是面对着海讲出来的。

  "晓鸥,你别担心我,小小在温哥华开了个家具店,卖的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大叶紫檀和红酸枝,都是我早先做的极品,我不知道她私下留了一手。昨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她不会回北京了,让我也去加拿大,我们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这钱你还是收下吧,别闹了,啊?"

  晓鸥的泪水流下来。人家的日子马上要言归正传,又都各就各位了,自己的儿子也马上会在大学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做伴。

  十八万多一点就能让他的良心好过一点?让他觉得他在她心里留下的窟窿小一点?她一把抽过纸包,向海里扔去。

  老史被一声惊叫噎住了。

  接下去,两人看着海水慢慢舔舐着纸包,慢慢咀嚼,然后吞咽下去,跟吞咽垃圾一样,真是给什么吃什么,好脾气、大胃口的海呀。

  当天晚上晓鸥看到老史几个药瓶掉在浴室的垃圾筐里,里面的药片还半满。就是他每天必吃的几种药片。像空气和水一样离不开的药怎么被他扔了呢?她仔细看着瓶子上的说明,jīng神药物:抗焦虑药物、抗癫痫药物、抗抑郁药物。她把它们的拉丁名字输入谷歌搜索,发现了英文药典上的详细说明。怎么想一个人也不会同时得焦虑、抑郁、癫痫吧?第二天她找了个心理学jīng神病学专家咨询,大夫说这三种药合在一起,很可能治疗的是躁狂性抑郁症。不少富有创作力的人或轻或重地受着这种jīng神疾病的折磨,比如舒曼、凡·高、拜伦、弗吉尼亚·沃尔夫、海明威等等各种文学或艺术天才。他们最佳的创作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癫狂状态,超出控制是毁人毁己的。这些药物可以救天才们的命,也可以保护他们的亲人不受他们bàonüè,但会以牺牲他们最巅峰的创造状态为代价。就是说,吃了药的天才们会慢下来,变成"好人",和寻常人共处而不折磨他们;但他们每天必须挣扎着穿越药物的浓雾,去采收上天给予他的全部天赋中的那一点点零头去创作,大部分天赋只能随它流失,随它làng费。因为要采收上天给予的全部天赋,需要怎样的病态速度?那种病态速度就是他们的躁狂,他们的抑郁,他们bào君式的对己对人的态度,但最终还是被那病态速度落下,因而自残。大夫告诉晓鸥,吃抗癫痫的药,不见得是老史患有羊痫风,和另外两种药合在一起,可以合成一味理想的药物,用来削平患者情绪疯狂的涨幅和跌幅,也削平他最敏锐的创作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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