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你看见段总了吗?"老刘听上去是胆怯的。

  "嗯。"

  "他没去赌吧?"

  "那你说他来妈阁gān什么?"晓鸥的回答带有冲撞。让对方看看他忠诚的结果是什么,他忠诚的对象是什么人。

  老刘明白了,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比听到了一个人的死讯。似乎一切过错都是他的,带段到妈阁来,介绍他做晓鸥的客户,隐瞒他出逃的消息,甚至他四方活动,动用人情关系安排段回国。段的痼疾重发使老刘的一切努力都错了。他的忠诚也错了。错的还有他对段的信念、保护、两年来充当段家的秘密电缆,给太平洋两岸的段家人疏通消息。

  "他又赌输了?"老刘几乎战战兢兢。

  "赢了不少,又都输回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的意思是,段欠你梅小姐的债务将会怎么个了断。

  "还没想好。"

  老刘对段凯文的那份愚忠不知怎么让晓鸥心酸,让她不忍告诉他自己会不手软地采取法律手段。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招呼老刘就是了!"老刘宣誓似的扬起嗓门。

  晓鸥明白,此刻要让老刘为她效劳一下,老刘才会稍微舒坦,还掉一点他欠晓鸥的心理债务似的。但实在没有让他效劳的事务,于是她便让老刘去打听一下史奇澜的近况。

  当晚老猫在银河赌场的散座找到了段凯文,段把那四十多万的筹码已经全部输光。老猫让元旦把段解回他的套房,一直看押到段的飞机起飞之前。段回到北京之后,老刘的短信说:"段总见到判若两人的余家英时,拿起厨刀就把自己的手指尖剁下一截。"

  天啊,赌徒的规定动作也就那么几个。

  第十三章

  到北京办理起诉手续时,晓鸥碰见也似乎消失了两年的史奇澜。那是chūn节前,民工和打工妹们穿梭在浑浊的寒冷中,集聚到各个火车汽车售票点,个个顶着喜洋洋的红鼻子。一脸深刻皱纹的老史出现在这样的人群中显然是不和谐的。晓鸥和他是同时看见对方的。

  "你要去哪儿?"晓鸥稀松平常地走上去。碰到老史是近期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

  "去南方。"老史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走了一趟,看出她比曾经胖了。

  "南方大着呢。"

  "是大,"他又是那样一笑,让你觉得他一会儿要抖包袱了,"大得飞机都到不了,只能坐火车。你还忙着讨债呢?"

  "没错。"晓鸥的眼珠给冻着了,一阵酸疼。

  "不是来找我讨债吧?"

  "是。"

  老史快活了,笑成一个更苍老的老史。他快活是因为晓鸥跟他有另一层懂得。

  "我记得你在越南给我打折了,把剩余的债务全赦免了。"

  "没错。我来讨一顿饭吃。这么多年都是你吃我的。"晓鸥看着面前这张老脸。他穿着不厚的对襟棉袄,宽腿棉裤,绒线帽下露出一根细细的花白马尾辫,更加成仙得道了。

  "找个人给你买张软卧还找不到?"她往塞满人的售票处门内看去。人体气味涨满半条街。

  "找谁?没人理我了。"

  "我给一个熟人打个电话。去哪里的软卧?"

  "咱还软卧呢?不趁那钱。"

  晓鸥想从他仍然清亮的细长眼睛里看出他的话是真是假。他的样子是在吊你胃口呢,还没到抖他那个大包袱的时候。她把他从农民工和打工妹的队伍里拉出来,跨过小马路。一间连锁蛋糕铺设有两张小桌和几个凳子,嘴里损他小气,让他请客吃顿饭他就这么不要老脸地哭穷。

  在蛋糕店里随便点了两块她相信自己和老史都不会碰的花哨点心,就开始给熟人拨电话。一张去柳州的软卧,几句亲热话就解决了。票下午会送到她住的酒店。她偶然扭头,见老史吃得满嘴红红绿绿的奶油,鼻尖上一抹巧克力。连白送的速溶咖啡也被他喷香地喝下去。

  "别用鼻子吃啊。"晓鸥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似的恶心他一句。

  他对自己的吃相很了解,用餐巾纸抹了一把嘴和鼻子。

  "今晚就走?"晓鸥问。

  "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他听出了她的不舍,草草给了句安慰,"有几块木料让我看看去。最多一个礼拜。"

  "陈小小和豆豆还好?"

  "还好。"

  他把她那份咖啡和蛋糕也消费掉,说回来后一定请晓鸥吃饭。好像她会花一天两千多块的住酒店钱,专等他那顿饭。她随口答应下来。他叫她订餐馆。她说朝阳公园的许仙楼。他把餐馆的名字和吃饭的日期记在一个小本上。反正她是可以用短信息取消约会的。从蛋糕铺跟老史分手后的每一天,她都下决心取消许仙楼的约会。不过第二天她要再下一次决心。每次下的决心都不算数,把七天时间耽误过去了。每天花销两千七百元的酒店房价,单单等着吃老史一顿。她心里给自己开脱:七天可以多见见母亲和探望父亲的儿子,但她只见了一次母亲,儿子一次都没见。直接从卢晋桐身边走来的儿子,带着太多那个家庭的气息,那个正式的、正宗的家庭。梅晓鸥在那个家庭曾一直是个被诅咒的名字。而且晓鸥不愿看见儿子像脚踏两只船的隐秘情人一样,疲于奔命在一对争夺他的父母之间,对哪一方都要装得似乎另一方根本不存在。她在北京花钱住店只是为了等老史。

  进了许仙楼,看见老史在水一方地坐在假水景之滨,她深感自己要不得。赌鬼、输者加别人的丈夫,老史对她一直就是有害无利的。早该戒掉老史了。老史和她同时出现在餐馆的陌生者们面前其实她很难为情,她这么个女人要找个私下晚餐的伴儿,也不该是这么个寒碜老男人。但那种窘迫马上就过去了,老史旁若无人地上来拥抱她,请她入座,她感到他那种风情只有自己能解,跟别人是说不清的。当他拿起一根牙签,在稀疏的鬓发上搔了搔痒,那种随便和自在,那种生怕风雅的风雅,怎么能跟别人说得清?

  他是昨晚回来的。她呢,也是因为儿子在北京而一直没回妈阁。许仙楼?什么破名字?什么装潢?许仙也配有座楼?真是主题危机,什么都成了主题,不三不四的装饰,去人家湖南、湘西看看,民间工匠才懂真正的装潢。老史吃着冷盘,喝着苏打水,嘴巴里话还不停。他今晚有些紧张,紧张出这么多话来。这两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其实搬出北京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猜透她了,咽下一块西湖苏鱼,鱼肉在他的细脖子里下行的轨迹都依稀可见。

  "搬到哪里去了?"晓鸥等西湖苏鱼着落到他胃里才问。

  "我搬的地方太棒了,特别是对我这种野人,太适合了!两年里做了好多东西,你该看看我现在的木雕!"

  他又夹起一块神仙jī。这个清瘦的男人体内燃着一蓬鬼火,始终内耗着他,因此他总是急需用食物填塞进去做燃料。

  "你记得那个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吗?"他在两次大肆咀嚼吞咽之间抽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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