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晓鸥和老猫带着元旦--老猫的新马仔跨进贵宾厅,段正巧从台子前面起身,一只手松松地握拳捶打腰部,消失的两年多还是加在了他的岁数上,捶腰是岁数给他新添的动作。那个广西仔收拾了他赢的四百多万筹码,姿态卑恭地伸着一只手,像是邀请他去兑换现金。段却摆摆手。

  "快上去!"老猫推推晓鸥。

  晓鸥不动,也不准老猫动,虽然老猫的警告她听进去了:钱在段这种大赌徒手里待不长,四百多万要么让他再输给赌场,要么让其他债主分抢,好歹四百多万能把段欠她的债务减去一小截,尤其对走入经济低迷的晓鸥来说,要尽快求得这四百多万落袋为安。但晓鸥硬按住老猫,把四百多万连同段凯文放了过去。

  段拿出四百多万的一小部分兑成现金,付了广西仔和端茶倒水的小姐丰厚小费,之后走到另一间贵宾厅,绕个圈子,东张西望,似乎风水不及格,他又走出去。对面小厅的风水被他看出了什么名堂,他走进去,一番高深莫测的打量后,选中个位子坐下来。坐下后他小声对跟包一般的广西叠码仔指示几句,广西人到餐柜上取了一盘什锦水果,放在他左手边。还是有人把他当爷伺候的。

  晓鸥和老猫找了个角落站定。现在晓鸥能把段凯文的右耳朵和鬓边花白发看得很清楚。对于段凯文,他仍然是在过失踪人的日子,哪里藏人也不比藏在人海里隐蔽,按妈阁的人口密度算,这里是一片最深的人海,因此为人海之一粟的他显得极其自在,一点都感觉不到他的右耳朵和鬓角被晓鸥两束目光盯得要起火。落座后段用一个小银叉挑起一片片水果送进嘴里,一面看台子上原有的两个赌徒过招。两个赌徒都是东北人,当年闯关东,如今闯关内,一副不是横财不稀罕的匪劲。跟他们相比,消失到西方文明中两年多的段凯文像个爵爷一样贵气持重。吃完水果,段凯文擦gān手,让广西人把他刚才赢的码子拿出一半来,放在台子上。头一注他押的是五十万。

  老猫又急了,使劲推推晓鸥:"该上去了!这五十万可是你的钱,让他输还不如你自己输呢!"

  晓鸥又是一个厉害眼神,让他小点声。段凯文悬念迭生的人格让她着迷,可不能现在断片。五十万赢了,她的心跟着狂跳。又押三十万,但段突然反悔,把三十万拿回,再一犹豫,又在三十万上加了三十万……又赢了,她心跳得半口气半口气地喘,段却若无其事,至少在她看来是若无其事。下一注是一百万,段输了。她看得从椅子上欠起屁股,看得太入戏、太上瘾。桌上的牌比起这个不动声色的玩家,太单调了。这个玩家勾起晓鸥从未有过的求知欲,对一个穷孩子演变成富翁再演变成赌棍的谜一般的人格的求知欲。

  老猫从外面抽烟回来,段凯文赢到了六百九十万!

  这意味着晓鸥可以马上夺回这六百九十万来,用来买回原先的别墅或者换一辆新车,她的车已经太年迈了。或者把阿专雇回来。越来越多的客户让她做债主,她让阿专赚的抽份太少,工资也一直不涨,阿专悲哀地辞退了她这个女老板,到一个不比阿专年长多少的男老板手下当差去了。是的,段凯文面前的六百九十万是她梅晓鸥的。是她十多年的辛苦、缺觉、风险挣来的,是她用移情的儿子为代价挣来的。这六百九十万到手,她可以金盆洗手,安于小康生活,把儿子移走的情感再牵回来。曾经六千万身家都不满足的晓鸥,现在六百万足矣。

  可她动不了,连走十几步,走到段凯文对面跟他来一番荒诞的见面礼都办不到。她让老猫不要催她,或许段今天暗操了什么杀手锏,或者两年做居士琢磨出了什么道行,一夜赢回他欠晓鸥的三千万也难说。这个倒霉了几年的好汉,也该回来当好汉了,晓鸥是这样说服老猫。这不是她心里的真情,她其实看不清自己心里的真情是什么。她是段凯文大悬疑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但台本对她完全保密。她像所有看悬疑片中邪上瘾的人一样,只有一惊一乍地跟着故事往下走,更别说掌握台本的主宰有着随时更改情节的全权。

  老猫笑笑。你晓鸥上了赌瘾,这是他的判断,她在暗暗跟着段凯文输赢,借段的好运势玩个心跳。他又出去抽烟了,回到厅里,段的赢数上涨到八百二十万。对段这个天生的冒险家,每个赢局又成了他心理上的游戏积木:积木搭起大厦,一块块不规则形状摇晃上升,维持着危险的平衡,上升,上升……偶然坠落的一两块方形或圆柱体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带着整个大厦崩塌,但在它没崩塌前,段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让它继续上升……

  晓鸥给老刘发了一条短信。对于段的失踪老刘一直感到对不住晓鸥,为晓鸥拉过几个赌客团到妈阁,让晓鸥至少能从赌厅赚到仨瓜俩枣的佣金。晓鸥暗示他,自己从来没有怪罪过他老刘,连她自己对段都看走了眼。但老刘自责的疼痛一直没得到缓解。直到上个月他儿子结婚,晓鸥送了十万礼金,才使老刘相信梅小姐跟他还能把朋友做下去。

  "最近是否有段的消息?"晓鸥的短信问。

  "毫无消息。"老刘的短信回答。几秒钟之后又跟来一则语音短信:"他老婆中风了,第二次中风,很危险!"

  余家英第一次中风是她的老段失踪的第三周,她和儿子被迫搬出不再是段家的豪宅,搬进东四环上的两居室。

  赌徒的爱情或婚姻时不时会以婚姻一方的失踪而结束。有趣。十几年前,晓鸥的失踪结束了卢晋桐对她常常高喊的爱情,据说她的消失对于卢晋桐比断指还痛十倍,因为卢的痛不欲生,姓尚的才下决心誓死攻下晓鸥。令一个男人害相思病的女人,另一个男人便觉得该拼死一尝。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晓鸥在一条短信中问老刘。老刘当然知道她指的"办法"是什么。

  "警方和法院都没办法。"过一会老刘又跟了条微信:"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晓鸥听着老刘的微信,眼睛仍然看着八米之外的段凯文。老刘什么都落伍,办公室还用七十年代的保温杯,外套和裤子的式样直接以八十年代风貌跨入新世纪;更新和使用信息革命新产品却勇做先驱,可以跟晓鸥的儿子成同代人。微信刚发明,老刘就成了它的第一批使用者。

  "听到一点传闻。"晓鸥看着脱下运动夹克的段凯文给老刘发出信息。

  "什么传闻?"老刘问道。

  "说段在妈阁冒出来了。"

  "你看见他了?"

  "没有。"晓鸥盯着穿短袖高尔夫衫的段下了一大注。她看不清那一注是多少万。被段推上去的一堆筹码如同一部攻占敌城的坦克。段这个坦克手不想活了,要壮烈了。晓鸥暂时搁下跟老刘的通信,气都不出地看着八米之外的段凯文,准确说是看着他的大半个后脑勺。段凯文的后脑勺非常饱满,不像许多北方农家子弟那样扁平还有童年生疖生疮落下的疤痕。后脑勺里满当当地储存着五十多年的记忆,最多的一定是有关那个此刻正中风的胶东姑娘的。胶东姑娘当时看着他清华大学的校徽,就像看着皇族的爵徽。她看了那么久,似乎校徽比他的脸更有表情。她以为这枚校徽就是她一生衣食无忧的保障。饱满的后脑勺微微一仰,荷倌翻开一张决定性的牌。广西叠码仔嘴里蹦出个亲热的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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