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她像从悬崖边回头一样,离开窗口,走回写字台。老史没有再发邮件给她。她关闭了"产蛋图",回到先前的视频:老史那流线型的手指爱抚着温润的紫檀,紫檀那深色肌肤舒适得微颤……这是她所见到的最富感知的手,即使抚摩木头,木头都舒适,何况人非草木。她爱屋及乌地从那手爱上那人,尽管是一种缺乏灵魂和诗意的爱,很生物的一种爱。

  她洗澡出来,给保姆打了个电话,询问儿子放学之后的琐琐碎碎,作业写完了?饭吃的是什么?几点睡觉的?从保姆的报喜不报忧的回答中,她打些折扣,得出大致正确的答案,比如保姆说:"九点钟睡觉的,睡前玩了一会游戏。"那就是说:"九点开始洗漱,十点上chuáng,十一点多入睡。"

  然后她发现两条短信。是她洗澡时阿专发来的。史奇澜在妈阁出现了!第二条短信是阿专请示晓鸥,要不要跟老史接触。

  刚才的"产蛋图"竟是从妈阁发过来的!视频也是一路北上,穿越三千公里送达晓鸥的!

  晓鸥看了一眼手表:夜里十一点五十五分。她按下阿专的电话号码。老史那多情风流的手把一块乌黑的紫檀木料都摸活了,摸出体温了,险些摸得她梅晓鸥醉过去,一笔勾销掉那一千三百万!

  阿专在献给艾丽丝急急忙忙的第四个乐句之后接起手机。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就在这里。"阿专知道女老板所指的"他"是谁。"我现在正看着他。他一进,就让我一个小兄弟看见了。小兄弟第一次是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他的,就是他跳楼那次。"

  "他看见你没有?"

  "没有。我藏起来监视他的。"

  "他在赌吗?"

  "他在看人家赌。"

  晓鸥奇怪刚才那一会自己怎么可能爱老史这么个混账。对这么个làngdàng破落户,她明明只感觉一腔恶心。不仅恶心老史,也恶心爱老史的那个梅晓鸥。怒气上头,冲得她眼睛发黑、耳鸣一片。这一刻她怒得能杀人。她不仅能杀了死不改悔的老史,也会杀了死不改悔地怜爱老史的梅晓鸥。

  "你现在走到他跟前,跟他打个招呼。"晓鸥远程导演阿专。

  阿专照办了,一手仍擎着手机,带着手机里的晓鸥穿过黑压压的赌客,赌客的哄闹声làng冲出晓鸥手机的听筒。这种小赌场的气味尤其荤厚,从手机穿过来,直达晓鸥的嗅觉。晓鸥总是惊异众人在聚赌时散发的气息为什么那么浓。不仅仅是赌客们消化不良和不洗不漱的气味,而是某种荷尔蒙的气味。猪、牛、羊在看见屠刀时身体内会飞速分泌一种荷尔蒙,这种生命在极度绝望和恐怖时分泌的荷尔蒙等于毒素,假如有嗅觉探测器,一定能探测出这种毒素的不佳气味。牲畜和人在死到临头的一瞬会突然发出难闻的气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赌徒们聚在一块发臭一样。他们每人都在临危一搏。

  阿专把手机上的麦克打开,于是晓鸥隔着三千公里旁听以下对话--

  "史总!"

  "哟,阿专啊!你老板呢?"

  "……她没来。"

  "陪别的客人,还是在家呢?"

  阿专没声音,或许他回应了一声支吾,但隔着三千公里和赌客们的吵闹晓鸥没听见。

  "我在香港办一个展销会,顺便过来看看晓鸥和你。"

  你是不是办展销会很快可以核查出来。晓鸥的手脚顿时凉透了,捉jian捉双捉弄到自己的男人也不会比这更让她心凉。她觉得自己体验到某种思维休克。她不知道这阵休克持续了多久,意识回来时,她听见阿专在呼叫她。是阿专把她叫醒的,真的在叫一个休克的人似的那样惶恐。她缓过一口气,发出苏醒的第一声呻吟。阿专的急救却还不松懈,口吃地问她怎么了,没事吧?……

  "他人呢?"孱弱的晓鸥问道。跟这混账真成难分难解的一对儿了,醒了不顾自己死活的,先担心他。

  阿专跟她是默契的,马上安慰她,要她别急,别气。混账还坐在那里看人玩,自己没动静。阿专已经离开了史奇澜,在史的侧后方找了个更佳的观察位置。

  十分钟过去了,晓鸥坐在chuáng沿上一动不动。这一夜的睡眠被老史糟践了。她在三千公里之外监视这个混账。手机响起来,段凯文的号码。十二点多钟他想和她漫谈。可是她已经睡了。睡这么早?淡季嘛,抓紧时间补觉。抱歉吵醒了她。给段总吵醒是造化!这个时分谁有福分让伟大的段总想起来做漫谈的谈手啊?

  她的调情很放肆,太放肆了,因此就不是调情了。段被她打发掉了。临近子夜,离段还款大限不到十六个小时,这十六个小时她可不能让他把两人关系弄乱,她要把他锁定在欠债人的位置上。

  她给阿专拨号。《献给艾丽丝》惶惶不可终日地奏了一遍又一遍。贝多芬暗恋过的明恋过的调过情的女人无数,偏偏这个莫名其妙的某艾丽丝通过二十一世纪上亿人的手机彩铃得以永垂不朽。农民工们、小保姆们、小区保安们,成千上万迁移中惊魂未定、居无定所的人们听着《献给艾丽丝》寻找老乡、熟人、住处、工作。贝多芬做梦都不敢想,自己在三个世纪后拥有成千上万蒙昧而赤诚的中国粉丝。那首随兴而作的小品在三个世纪后如此被中国大众推广,成了他们音乐教育的启蒙,他那几句神来之笔的乐句原来可以如此被庸俗化、廉价化,并潜藏着催促感,"米来米来米西来多拉,米拉西,米拉西多……"把中国人的生活节奏催得风驰电闪,听上去像扭紧两腿夹着一泡尿找厕所。当手机听筒里奏出毛焦火辣的"米来米来米西来多拉……"的时候,你看看人们那一双双魂飞魄散的眼睛!

  晓鸥听着阿专手机奏出的《献给艾丽丝》,感觉到这些音符在跟她贫嘴,像只饶舌鹦鹉。如果阿专再不接电话,她就会把手机里这只贫嘴鹦鹉掼到对面墙上,掼死它。

  "喂?"音符的饶舌终于停止。阿专在晓鸥第三次给他拨号时接听了。

  "怎么不接电话?!"

  "没……没听见!"

  "马上换一种手机铃!"晓鸥太阳xué乱蹦。她明白自己很不讲道理,"听见那铃声就讨厌!"

  你是讨厌贝多芬还是讨厌艾丽丝?你有权力讨厌他们吗?永垂不朽的贝多芬和艾丽丝在这支旋律中有着至高无上的音乐审美权威,早就把你梅晓鸥的"讨厌"否了。哪怕你喜欢也无济于事,喜恶的权力都在三百多年前被免去了,或说被qiáng迫无条件弃权了。

  现在你梅晓鸥对它的喜恶更得弃权,它被听得烂熟于心,它是人们在一片陌生中可抓得到的一点熟悉,它是人们从一个点走向下一个点的连线,最后把所有陌生的点连成一盘棋。所以你梅晓鸥不能把贝多芬和艾丽丝从亿万粉丝心里拔出去,至于你喜欢还是讨厌,完全彻底无所谓。这大概也是阿专刹那间想说却不敢说的,或说阿专直觉到的却想不到的。

  "为什么?……"女老板的火气确实让阿专觉得她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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