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垒浮云_高阳【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好!”张宗昌看着褚玉璞跟王鸣翰说:“你们先部署起来,等俺到上海看看风色;别忙着动手,听俺的信。”

  “是!”褚玉璞与王鸣翰,同声答应。

  “还有什么事?”张宗昌停了一下说:“没有事散会。”

  散了会,王鸣翰将张宗昌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大帅,你别忘了陈英士那件事;部队不能进租界,没法子保护你。”

  “不要紧,俺的老长官李平书,在上海是大乡绅。”

  “可是李平书是跟陈英士一起光复上海的,陈英士当沪军都督,李平书当民政长— 。”

  “俺知道,俺知道,俺比你清楚。”张宗昌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俺另外有人在上海,都接头好了。”

  原来张宗昌有个给他管赌帐的军需、姓单,是清帮中人,对上海的情形很熟。张宗昌特为先派他到上海去疏通。上海租界,是huáng金荣、杜月笙、张啸林这三大亨的天下;张啸林是杭州人,本来是清朝“杭州织造”衙门的一名工匠,此辈籍隶内务府,归驻防杭州的“将军”管辖,由于身分比较特殊,向来不太安分,杭州人称之“机坊鬼儿”;张啸林是不安分之尤,复又借助于清帮的势力,在黑龙会打出一片天下。他跟卢永祥手下的若gān将领,如何丰林等人都很熟;有个亲家叫俞叶封,当过浙江水路缉私营的统领。单军需便是通过俞叶封的关系,结识了张啸林。

  张啸林素来喜欢结jiāo官场,但以脾气bào躁,粗鲁不文,开出口来,不是“妈特皮”,就是“入你活得个皮毛儿”,跟奉军一开口便是“妈拉巴子”,颇为相似,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张大帅”。张啸林亦颇以此外号沾沾自喜。

  如今听说另一个“张大帅”要到上海了,想起“说大书”讲过张献忠到四川要跟张飞联宗的掌故,大为兴奋,向杜月笙表示,要大大地铺张一番,欢迎同宗。

  三大亨中,官场jiāo际向以张啸林为主;杜月笙自然同意,到了一月底,张宗昌带了一万多人开到上海;部下有白俄,有山东老乡,也有奉军,军纪极坏,以致于南市闸北的小康之家,纷纷迁入租界。张宗昌的老长官李平书,此时正在筹办上海地方自治改制为特别市的工作,少不得要设宴欢迎,请了杜月笙与张啸林作陪。

  席间张宗昌身受拘束,斯斯文文;张啸林则是早经杜月笙郑重告诫:“啸林哥,今天是在场面,李平老是大绅士,张大帅是山东人,北佬最忌讳骂人家的娘。你今天‘三字经’切切不可出口。”张啸林紧记在心,不过他讲话不用“妈”字当头是开不出口的,所以咬一咬牙,索性一言不发;而杜月笙又向来拙于言词,所以盛馔在桌,这顿饭却吃得沉闷无味。

  散席以后,单军需向张宗昌报告:“杜、张两位请大帅到汕头路玩玩。”

  汕头路亦是“长三”荟萃之区,张宗昌是知道的,欣然许诺,分别上车。张宗昌的座车是自己用火车运来的,因为他外号“长腿”,人高马大;入关以后,特为向美国福特汽车公司订购一辆“纳许”牌子,车厢加大,另配防弹玻璃的“保险汽车”,刚刚运到不久,在南京用过几回,转运上海;军用牌照不适用于上海租界,不过,这不是问题,杜月笙叫人将他的汽车牌照卸下来,挂在张宗昌的汽车上。那块牌照的号码是四个七,英法两界十字路口的巡捕,一看这张牌照的汽车开到,会预先开绿灯让它畅行无阻。

  上海的富商巨贾,都用保镖,三大亨更是如此。杜月笙知道张宗昌有过暗杀陈英士这段往事,深怕国民党志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特为派了两名“罗来保镖”,保护张宗昌。军阀出行,卫士讲究身挂盒子pào,一手把枪,一手攀住车窗,站在汽车踏脚板上,疾驰而过;但上海租界上不兴此怪现象,两个罗宋保镖,一左一有,夹护张宗昌而坐。张宗昌会讲俄国话,在车中跟两名保镖谈笑未终,车已戛然而止。

  杜、张二人陪着张宗昌踏上二楼,一名俊俏娘姨,掀开门帘,用苏州话高声通报:“杜先生陪仔客人来格哉!”

  “请,请!”杜月笙扬手肃客。

  张宗昌取下头上“三块瓦”的水獭皮帽,弯腰进门,顿觉眼前一亮,但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丽人,含笑目迎;杜月笙便从张宗昌身后闪出来说道:“老六,你见见张大帅。”

  “大帅,”单军需接口说道:“她是‘花国大总统。’”

  原来从前文人好事,选歌征色,评头品足之际,月里高下,定出娼门的“花榜”、梨园的“jú榜”,首选便是“状元”,依次便是“榜眼”、“探花”。入民国后,无三鼎甲的名目;有张三日刊的小报“晶报”办花榜,首选称之为“花国大总统”,现任的“花国”元首,就是杜且笙称之为“老六”的富chūn楼老六。

  这富chūn楼老六气度高华,丝毫不染风尘气息,所以张宗昌虽然惊艳,却不无自惭形秽之感;这一来,心理上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距离,同时杜、张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虽不似在李平书席上那样拘束,但也不便乱开玩笑,只安安静膊地坐着聊天。

  “妈!”张啸林一开口想起杜月笙的告诫,赶紧绷住,定定神喊道:“老翁,来写局票。”

  “老翁”名叫翁左青,是张啸林介绍给杜月笙,专司笔墨的;吃花酒有他在场,叫堂差写局票,便是他的差使。张啸林听说张宗昌好热闹,自作主张,替他叫了八个堂差;此外,每人至少一个,亦有叫两个的,因此,主客共计八人,堂差不下二十名,加上跟局的娘姨、大姐,将前楼的大房间,挤得几无回旋的余地。

  这天杜月笙与张啸林商定在富chūn楼老六的香闺请客,是因为她那里地方大,气派够;更因为她除了花国大总统的“荣衔”以外,应酬功夫,八面玲珑,由她来做女主人,能随机应变,把场面控制得很好。

  果然,敬酒敬到张啸林,称呼尴尬了;平时叫他“张大帅”叫惯了的,此时有张宗昌在,不便再这么叫。她笑一笑说:“唷,今朝倪搭有两位张大帅哉!”

  “老六,你弄错了!”张宗昌指着张啸林说:“他是张大帅,俺是张小帅。”

  “那哼勒?”富chūn楼老六不解其语,看着杜月笙问。

  杜月笙想一想明白了,“张大帅的大号叫效坤,各省的督军、省长称他‘效帅’”。他说:“效、小声音很像,张大帅是在说笑话。”

  “倒看不出,张大帅格能客气。来,来!”富chūn楼老六说:“两位张大帅喜相逢,大家gān一杯!”

  “妈!”张啸林又打个顿,“我敬,我敬!假大帅敬真大帅。”说着,gān了酒照一照杯。

  “不是,不是!小帅敬大帅。”张宗昌gān了杯,看着张啸林说:“俺是老粗,肚子里藏不住话,你老哥刚才好像有句话想说没有说;俺什么忌讳都莫有的,你想说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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