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协委员_梁晓声【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杨亦柳终于开口,低声说:“那你就快走吧。”

  李一泓没料到这么说,呆了一会儿,问:“你……你还好吧?”

  “我没什么不好。你已经看到了,我刚刚打完一套太极拳。”杨亦柳的神情稍微有点落寞。

  二人一个院里,一个院外,一时都沉默了。在那沉默中,李一泓显然觉得难堪,而杨亦柳,却分明是有意使他倍觉难堪。

  “那……我……我就走了。”这样的难堪使李一泓坚持不住了。

  杨亦柳还是点头,李一泓恼火了,转身就走。

  望着李一泓远去的背影,杨亦柳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走到院门口,似乎想迈出去,迟疑了片刻,还是默默地将敞开的那扇门关上了。

  奔驰的列车上,吴主席和李一泓面对面坐在软卧车厢里。

  “那,吴主席,你给我谈谈我们调查小组的情况吧。”李一泓说。

  吴主席笑了:“从现在开始,更要进入角色。你们组,算你,加上司机,总共四人。另外两位都是女同志。一位是全国政协委员,传染病专家,始终关心全国‘三农’问题。在农村医疗政策改革方面,多次提出过很好的建议,受到党中央国务院的重视。已经六十四岁了,自己主动要求下一届不再担任全国委员了,省政协常委批准了她的要求。她自己身体并不太好,有心脏病,一路上你可要负起责任来照顾她。另一位是省政协委员,和你一样,是新委员,留过学的,社会学博士。我也只见过她几面,比较年轻,才三十四五岁吧。和你一样,参政议政的使命感很qiáng,给公仆和政府提起批评意见来,也基本上没什么顾虑。”

  “您的意思是,我们还都不够成熟?”

  “你们当然还都不够成熟,但我认为对成熟有两种理解。一种成熟,可以直接就说成是圆滑。圆滑的人哪儿都有,政协也不例外。成为政协委员之前,也许还不多么圆滑。一旦当上了,觉得对自己有些好处了,就要保住政协委员这一种身份了,于是就渐渐变得圆滑了。假话空话套话,渐渐的也学着会说了。他又没什么大毛病,时时处处显得挺懂事。不太好仅仅因为他变得圆滑了就不让他当了。水至清则无鱼嘛。一泓同志,希望你永远不要学这一种成熟。我们政协不是老好人协会,不是套话俱乐部,不是国家级拉拉队。如果圆滑的人太多了,有参政议政使命感的人就会感到氛围窒息,jīng神上就会感到痛苦。我们要求一位政协委员应该具有的成熟,是指识大体,顾大局的意识,是指善于调查研究的能力,还指,要遵守政协章程的自觉。这最后一点很重要。一位政协委员,不管他的主观愿望是多么良好,也不管他自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如果他根本不尊重政协这个参政议政的平台,那么他建言献策的作用一定会大打折扣的。”

  吴主席看了李一泓一眼,接着说:“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对你们这次的调研寄予厚望。我们省究竟有多少贫困农村?贫困到何种程度?贫困的原因各自是什么?影响到多少农村人口的生活水平?农民要求政府在现有条件下先为他们做什么实事?解决什么困难?都是十个调查组此次的任务。省委书记同志qiáng调,除了具体数据,还希望看到感性的文字说明。仅仅有数据是不够的。何况某些数据,有时仅仅成了一种报喜不报忧的游戏。我给你举一具例子,两年前,由一些省里的知识分子牵头,也直接为省委搞过一次调研,省里拨了一大笔经费呢!可成果一呈送上来,省委书记同志看了大光其火。其实按照那一调研成果,省委书记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把负责人找到他办公室,指着失业率一组数据问——这是怎么来的?事先,他已经将那一组数据与全国其他省的失业率统计作了一番对比。对比的结果是——我们这一个经济次发达的省份,失业率反而是全国最低的。省委书记又不弱智,当然不信啰!对方就告诉他,是采用西方最新的调查方式统计出的数据。就是如果一个被调查者,他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星期内,累积工作达到了八小时,他就不算一个失业者。这是开国际玩笑嘛!在西方某些国家,就比如美国吧,人家往往得按小时来计算工资的,人家有法保的最低小时工资标准,我们中国有这一种法吗?以人家的最低小时工资来算,一个人只要累积工作达到了几小时,他的报酬所得,确实就可以维持他一个星期的起码生活。我们中国是这样的情况吗?比如我们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他有多大可能性只gān一个小时就可以拿到一小时的工钱?他倒完全可能在一个星期内东gān几天西gān几天累积gān了几十个小时的活计却一文工钱也没拿到,那么他还不算是一个失业者吗?这样的数据对于政府有什么有实际的参考价值?那天我正巧也在省委书记同志的办公室里,亲眼看到了他大光其火时的样子,总之是一反往日亲切和蔼的常态。但是呢,转而想想,我们某些知识分子,也有可以理解的方面。他们想做事,做事需要钱。他们做的事,商家不感兴趣。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政府,政府自然支持。而他们呢,拿了政府批给的钱,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么一种心理,我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高兴,下次还会批给我钱,我还可以gān点儿事。但我们政协委员和政府的关系,不是给钱才做事的关系,更不是哪壶不开别提哪壶的关系。只要对人民有利,对国家有利,哪壶不开又非提不可,即使有人捂着按着不许提,我们也还是得提,否则每年花纳税人那么多钱,各级政协经常开会gān什么呢?”

  吴主席所说另外两位政协委员,一位是徐大姐,一位是陆宁。徐大姐还带着博士研究生,陆宁却仍未婚。为他们驾驶的面包车,是省公安厅的张铭。张铭也未婚,他也负有保卫三位委员的责任。

  面包车在一处有水渠的地方停住,张铭说:“大家下车活动活动吧,我也得给车加点儿水。”他下了车,打开后厢盖,拎着小桶走向水渠。

  李一泓也下了车,打开车门,搀扶徐大姐和小陆下车。

  “大姐,小陆,我心里边一直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太明白,得请教你们。”

  “难怪你在车上一直沉默,我俩唱歌,你那么好嗓子,却连嘴都不张一下。”徐大姐恍然大悟。

  “请教不敢当。但值得讨论讨论的话题,那我还是愿意奉陪的。”小陆回答得既直接又符合她的身份。

  “一个和谐的社会,首先当然应该是一个公正平等的社会。法律要公正,这不需要解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也没谁会有异议。但如果体现在社会财富的分配方面,何谓公正,何谓平等呢?我怎么觉得,那平等,是根本没法儿体现的啊!”

  “你这么觉得就对了呀,在社会财富的分配方面,平等从来都是一句空话。除非到了共产主义,但共产主义离我们太遥远了。”小陆回答得很轻松。

  李一泓不禁愕然地看着小陆。

  徐大姐说:“小陆每有高论。老实说,我也没太往深了想过这个问题,只有愿意听端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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