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让我们对她的歧视发生重大升级的一件事是这么发生的:这天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晾出一个rǔ罩,照例也被盖在一件衬衣下面。我们当时很有廉耻心,对男女有别别在何处这类问题都含混处理,所以从不公开晾晒那些遮挡我们“有别之处”的私密内衣。那天风大,当遮羞布的衬衣被刮掉了,被它掩护的rǔ罩于是赤luǒluǒ地在风里起舞。我们政治学习刚结束,像一群圈疯了的马驹,以踏平一切之势,奔腾出门,突然都停住了。那个rǔ罩不仅在大风中勇敢独舞,还bào露出两个半圆凹陷里垫塞的huáng颜色海绵。我们再瞥一眼,发现那两块海绵是搓澡用的,大概也曾搓过澡,被挖下两块圆形,再被粗针大麻线钉在rǔ峰部位,看上去寒碜无比。几十年后的今天,到处可见丰胸广告,想垫什么直接垫到肉里去。可是谁敢在那年头丰胸?而且材质太廉价,手艺太粗糙,向往太无耻。我们不约而同相互看看,从视线高度就明白,大家都想看清,究竟谁的胸是海绵的。我们又不约而同缩起身体,红了脸,这无耻的向往弄得我们人人心虚,人人自危。

  这种脸红今天来看是能看得更清楚。那个粗陋填塞的海绵rǔ峰不过演出了我们每个女人潜意识中的向往。再想得深一层,它不只是我们二八年华的一群女兵的潜意识,而是女性上万年来形成的集体潜意识。上万年来,人类对女性诱惑力,生育力,以及养育力的向往和梦想,rǔ房是象征,是图腾,如此便形成了古老的女性集体潜意识。对于rǔ房的自豪和自恋,经过上万年在潜意识中的传承,终于到达我们这群花样年华的女兵心里,被我们有意识地否认了。而我们的秘密向往,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被这样粗陋的海绵造假道破,被出卖!男兵们挤眉弄眼,rǔ罩的主人把我们的秘密向往出卖给了他们。

  我们中的谁小声说,把它收了吧,丢人现眼!郝淑雯不让收,警告说:“谁碰它就是谁的啊!”她反而把那件被风chuī跑的衬衫捡回来,盖上去,意思是保护犯罪现场。她向在场的女兵们递眼色,大家不动声色地跟着她进了小排演厅。这里供歌队和乐队排练,一架放在墙角的大钢琴就是我们的会议桌。围着钢琴站定,不少人笑起来。那种碰到天大荒唐事感到无语的笑,那种对于不害臊的痴心妄想怜悯的笑,还有纯粹是因为那rǔ罩太不堪了,不堪到了滑稽地步,因而惹我们发笑。郝淑雯开始叫我们严肃,不久却成了我们中笑得最撒欢儿的一个,一屁股跌坐在琴键上,钢琴轰的一声也笑开来。笑过之后我们一致通过小郝的提案,今晚必须将rǔ罩的主人拿下。从衬衫和rǔ罩的尺寸上,我们把侦查范围缩小到女舞蹈二分队。

  接下去,郝淑雯在窗户朝前院的宿舍布下暗哨,看究竟谁来收取这件衬衫和它下面的下流“勾当”。开晚饭了,专门有人给站哨的人打饭。晚上排练,没节目可排的人坚守哨岗。快到熄灯时间了,那件衬衫和它掩护的“勾当”在路灯光里,成了孤零零的旗帜,风力小下去,它们也舞累了。大概衬衫和rǔ罩的主人知道我们设下的埋伏圈,宁可舍弃它们也不愿bào露自己。但有人觉得不大可能,每个战士一共拥有两件衬衫,冬夏两季发放被服各发一件,但必须以旧换新,舍弃一件衬衫就是永远的舍弃,换洗都不可能了,未必此人从此不换衬衣?

  十一点多了,埋伏的夜哨也困了,猎物却仍不出现。值夜哨兵叫醒郝淑雯,说就算了吧,恐怕有人泄密,这家伙宁死不进套。小郝没好气地嗯了一声,表示批准。值夜哨兵正要退出我们宿舍的门,感觉有人轻轻走进了走廊。走廊的木头地板跟各屋一样,都很老,七八十岁了,所以跟所有房间的地板筋络相连,只要有人从走廊一头进来,所有屋里的地板就会有轻微的神经感应。“哨兵”伸头往走廊看去,看见一个瘦小、蹑手蹑脚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动。“哨兵”吼了一声:“不许动!”

  郝淑雯以标准的紧急集合动作,从chuáng上到走廊只用了半秒钟。同时走廊的灯被哨兵打开,灰尘和蛛网包裹的混浊灯光里,何小嫚手里拿着那件衬衫已经走到她们宿舍的门口。小郝立即还原了当年接兵的年轻首长,威严而慈祥:“等一等!”

  何小嫚等着。郝淑雯对她身边的哨兵摆了摆头。哨兵当然明白“首长”要她去gān什么。她跑上去,缴下何小嫚的衬衫,但她马上就懵懂地扭过头,看着穿睡衣睡裤紧跟上来的郝淑雯。衬衫是那件,没错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掩护的那个下流“勾当”!要拿下作案者,必须人赃俱在,现在勾当不见了!郝淑雯从“哨兵”手里接过衬衫,不动声色地搜查一番,同时审问就开始了。

  “这么晚,哪儿去了?”

  “上厕所。”

  “你平时起夜吗?”

  “有时候……”

  谁都知道女兵chuáng下一般有三个盆,三个盆的分工很清楚,头号大的洗脚擦身,二号大的洗脸,最小的偶然起夜做便盆。除非腹泻,极少有人半夜穿过院子去那个公共厕所。

  “胆子倒挺大的嘛。”

  何小嫚毫不费力就听出审讯者的话中的双关语。那时有关郝淑雯要当女舞蹈队队长的传闻已经泛滥,何小嫚在未来的顶头上司面前规规矩矩立正。

  “这衬衫是你的?”

  “……嗯。”

  “傍晚下雨大家都把晒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了,你怎么没收?”

  “忘了。刚才从厕所回来才看见。”

  “你平常的好记性呢?藏半个包子夜里都记着啃完它。”

  何小嫚连稍息都不敢。

  郝淑雯端正标致的脸上出现一个狞笑。

  “那个东西哪儿去了?”

  “什么东西?”

  “你藏的东西,你知道。”

  “我没藏东西。”

  “好意思做,就要好意思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什么,我哪儿知道?”

  “……”

  “嘿,问你呢!”

  “……”

  郝淑雯指着衬衣:“你在这件衬衣下面藏了什么?”

  “……什么?”

  “废话!你藏的你承认啊!”小郝给她气笑了。

  走廊两边的门都开了缝儿,缝隙渐渐变大。

  讯问陷入僵局。郝淑雯只好重来。

  “是不是把那玩意儿烧了?”

  “……”

  “藏在衬衫下的东西被你烧了?”

  “……谁烧了?”

  “哦,没烧。那哪儿去了?”

  “……”

  “大家可是都看见的,啊。”

  何小嫚眼泪流下来,可以看成是被冤出来的眼泪,也可以看成是被穷追猛打即将全线崩溃而求饶的眼泪。小嫚眼睛看着前方,但并不看着她面前的未来分队队长。她的目光在郝淑雯身上穿了个dòng,去寻找逃遁的出路。假定她能来一个现在时髦的“穿越”,穿越几十年,来到二十一世纪的北京王府井,就是跑断腿也找不到无衬垫rǔ罩。她那个刚被销赃的rǔ罩假如拿到此地,大概没人敢相认,那也叫rǔ罩?!那是多么单薄可怜的东西!塞着两块huáng颜色搓澡海绵,塞着小嫚对自己身体的不满,塞着对改良自身最大胆的作弊。怎么能让她承认这样的作弊呢?要她承认不是太残忍了吗?郝淑雯是太残忍了,你长了这么丰美的胸,你当然镇压在胸上作弊的可怜虫!何小嫚的目光在郝淑雯的完美的胸口上穿了个dòng,又在小郝身后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穿了个dòng,还是找不到逃遁的出路。眼泪滴成了珠子,可她就是不低头不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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