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胡元规探头一看,果不起然——典当学徒学艺之初,就得练写这种怪字。而所以要用这种局外人不识的怪字,完全是为了顾虑与顾客可能会发生的纠纷而预留后步,譬如质当的是新衣,必写成“油旧奇补”;皮服必写成“光板无毛,缺襟短袖”;宝石玉颇为“假石”;花梨紫檀为“柴木”。赎取时固为原物;设或遭遇意外,原物缺损时,顾主可能乘机讹诈,而打到官司,当铺便有当铺为护符。但如jiāo易之初,所当为上好翡翠而写成“假石”,顾客非奇口大骂不可;因而发明那种难识的怪字,可以省却无数口舌。

  在胡元规,这种怪字,自是入目了然;看完了信,他说:“翠翘,你再叫人替三老爷做一碗鱼汤来!”

  一碗尚未喝完,何用再做第二碗?这当然是借故遣走王翠翘。不过,该回避的却并不是她,是怕隔墙有耳,让她去看着窗外可有人在窥探。

  王翠翘领悟得他的意思,点点头出屋去巡视。胡元规又停了一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说道:“三爹!汪直打算先下手为qiáng,先攻嘉兴。”

  “喔,”胡宗宪大为兴奋,“是哪一天?”

  “四月廿七。由松江、青浦之间,抄小路直扑嘉兴。”

  “人呢?有多少人?”

  胡元规看一看信答说:“确实数目没有打听出来,估计总在三、四千。”

  “三、四千!”胡宗宪说,“也不算少了。直扑嘉兴,当然是奔了张总督而来的。”

  胡元规不作声,将信折好,递给胡宗宪,然后静静地注视着他。

  胡宗宪又苦恼了!敌人的行踪已明,却无能为力,既不愿据实陈告张经,又不能领兵设伏,更不甘眼看汪直奇袭嘉兴而无所作为。因而反向胡元规问计。

  “元规,你有什么好法子,能不动官军,而让汪直吃个大苦头?”

  “不动官军只怕难以成功。三爹,你何不请赵侍郎作主?”

  “不行!”胡宗宪连连摇头,“此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有我们商量好了,请他出个面,事先跟他讨主意,一定坏事。”

  胡元规沉吟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脸色顿时轻松了:“三爹,再急也不争在今晚上这一夜。”他说,“索性开怀畅饮,‘事大如天醉亦休’,喝醉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我总有结果给三爹就是。”

  看他的神态和言语,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胡宗宪心中一宽。但也不免纳闷,胡元规既然有了主意,何不此时就说?转念又想,他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不宜追问,免得让他以为自己沉不住气。

  于是,真的照胡元规的话,陶然引杯;与去而复转的王翠翘猜拳说笑,到三更天方罢。醉眼迷离,一扶上chuáng便起了鼾声。

  这一觉睡得非常酣畅,醒来静思,逐渐记起宵来的光景,回忆到与王翠翘猜拳,鏖战十个回合,连连败北,被灌了三大杯酒的情形,就想不下去了。

  而在此以前,胡元规的话,却是清清楚楚地记着,如今就该是他拿主意出来的时候了!一想到此,jīng神大振,起身揭帐,咳嗽了一声。等他下chuáng刚趿上鞋,房门声响,随即听得有人问道:“三老爹醒了。晚上睡得可好?”

  “嗯,嗯,很舒服。”

  窗帘僻处,新糊的纸窗上一片明丽的光辉,又是好一个艳阳天气。胡宗宪看那侍女,长身玉立,鬓发如云,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揽着她的腰问:“你叫什么?”

  “我叫绿珠。”

  “嘻!”胡宗宪蹙眉不愉,“好好一个大美人儿,怎么取这么一个不祥的名字?”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石崇如果不是贪财骄恣,又怎会伏法东市,以致于绿珠堕楼。看来不是绿珠这个名字不祥,是因为不幸归了石崇这个不祥之人。”

  这几句话使得胡宗宪既惊且敬,满怀绮念,顿时烟消云散。“绿珠,”他放开了手,庄容问道:“你念过书?”

  “没有。”

  “我不相信。没有念过书,那会晓得石崇、绿珠的典故;而且有这番道人所未道的议论?”

  胡宗宪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你会没有念过书!”

  “识几个字,懂几个典故,算得了什么?”绿珠的语气,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读书是为了明礼义、知廉耻。三老爷,我落到这般田地,礼义廉耻在哪里?怎么好算读过书?”

  “原来你是这么个想法!可敬之至。”胡宗宪肃然起敬地说,“想来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说来话长。等三老爷闲了,我慢慢说与你听!”绿珠退后两步,“我打水来伺候三老爷洗脸。胡二爷等着你老吃早饭呢!”

  “对了!我正要找胡二爷。”胡宗宪略想一想说,“他是我晚辈,可以不必拘礼,你就请他进来吧!”

  胡元规并非独自前来,而将罗龙文带了来见胡宗宪,寒暄一番,便筵席同桌吃饭,罗龙文坐在主位,却不见王翠翘露面。胡宗宪看罗龙文使唤下人的语气态度,恍然有悟,这里根本就是罗龙文的家,或者说,就是他藏娇的金屋。

  肴馔虽然丰盛,主人却不怎么劝酒。这个道理也可想而知,是因为有极重要的事要谈,尚非放怀痛饮之时。罗龙文既有此想法,那就不必徒耗功夫在虚文周旋上;放下酒杯,向胡元规谈入正题:“你昨晚上说,今天必有个结果给我,必是想到小华兄了。”

  “是!我在想,小华必有善策,所以连夜派人将他追了回来。三爹有什么话,尽管问。”

  胡宗宪点点头,“是怎么回事,想来你总告诉小华兄了?”

  他问。

  “是!”

  “很好!”胡宗宪端容相问:“小华兄何以教我?”

  “不敢,不敢!我也是胡乱出主意,能用不能用,三老爷尽管直言。这不是开得玩笑的事,倘或不能用,我们另想别法,总要想妥当了为止。”

  这样的态度,最投胡宗宪的脾胃,击桌称赏:“说得再对也没有!我们只求成功,无分彼此。如果我的看法不妥,亦请直言见告,千万不必客气。”

  “是,是!”罗龙文回头又说了两个字:“掩门!”

  “喳!”窗外有人应声,接着一阵步伐声远去,垂花门关上了。日将当中,满院花影,静得出奇。

  “时间太局促了些。”罗龙文说,“只得3天的功夫部署,调兵遣将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我想,力敌不能,只有智取,只有暗算。”

  “着!”胡宗宪眼睛发亮,“探骊得{ www.4020.com.cn }珠,对路了!”

  只不过说得一句“暗算”,搏得这样的盛赞,其实过当。这犹之乎说要求胜一样,是句废话,要紧的是须拿出求胜的策略来,光说暗算,想不出暗算的办法,徒托空言,无补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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