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档手”就是掌柜的大朝奉。此人名叫胡元规,是苏松诸府中徽帮商人的领袖之一;也姓胡,与胡宗宪是五服之外的疏族,照家谱排辈分来,要矮两辈;胡宗宪行三,因此胡元规管这位比他小10岁的叔祖叫“三爹”。

  “三爹今天怎么得闲?”胡元规迎着他说,“湘西的苗子开到了,快打仗了吧?”

  “你知道湘西苗子来打哪个?”

  听得这一问,胡元规心中一动,不过声色之间,毫无异样。“不是打倭寇吗?”他问。

  “非也!打我们徽州人。”

  “三爹,”胡元规急忙提高了声音说,“今天我有真正的四鳃鲈,家乡又新来一个厨子。吃酒、吃酒!”

  延至密室,胡元规方始明白相告,柘林与倭勾结的海盗,因为汪直的关系,颇多徽州人,经常潜入松江城内,到各当起来访同乡。他怕胡宗宪谈下去会涉及军事机密,泄露了非同小可,因而乱以他语。是一番谨慎的好意。

  这就对路了。胡宗宪在想,开口便知不是汪直一党,尤其难得的是,谨密机警,正是可共腹心的人。因而便说了连在赵文华面前都不肯说的话,当然,也发泄了在他人面前不便发泄的牢骚。

  “徽州人该死!到处挨骂。”胡宗宪愤然跺脚,“开当铺,道是剥削小民,没有人说,救了穷人的急。如今为了一个汪直,我们徽州人在别人眼里,都是汉jian,不过——”他的声音突然软弱了,倒仿佛为人当胸捣了一拳似地,“也难怪!”

  “三爹!”胡元规扶着他坐在炕chuáng上首,自己拉张骨牌凳坐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我也听了些闲言闲语,说张总督是福建人;福建沿海通倭的乡绅很多,张总督怕得罪他们,不敢上紧剿倭,如今莫非因为汪直是徽州人,大家也疑心三爹?”

  “我不知道别人对我怎么个想法,只觉徽州人抬不起头来。”

  “是的。”胡元规黯然摇头,“没有法子!”

  “怎么叫没有法子?什么是没有法子?”

  “怎么能让徽州人抬起头来?我想想,没法子!”

  “笑话!”胡宗宪的jīng神又振作了,“如果徽州人不通倭,为什么抬不起头来?如果徽州人能够平倭,那就不但抬得起头,还可以扬眉吐气。”

  胡元规倏然抬眼,怔怔地看着胡宗宪;四目相视,无形中出现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情况,而终于彼此都看到对方心里了。

  “你有能让徽州人扬眉吐气的法子?”

  “这还不敢说。不过,三爹,”胡元规说,“也有同乡跟三爹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三爹这样手握‘尚方宝剑’,想也是白想。”

  “如今谅不是白想了!你们的想法,只要行得通,一切在我。”胡宗宪说,“就怕不切实际!即使行通了,于大局无补,亦是枉然。”

  其实,胡元规的一切,不免做作。有血性、重廉耻的徽州人,亦是不少,胡元规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有他们的为国除害、为乡雪耻的计划;但却不愿与官府合作,因为朝中jian臣当道,有作为的督抚,往往不为所容,结果徒受牵累——徽州人经营典当、经营盐业,都是有身价的巨商。一受牵累,事业瓦解,不仅仅“一家哭”;依附在这事业内外的人家,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亦失所恃,这关系太重,不能不格外慎重。

  然而胡宗宪的情况不同。第一、是徽州同乡,胳膊不会朝外弯;其次,他有才气、有气力,能办大事;第三、跟赵文华处得很好,一旦放手大gān,朝中不会有人掣他的肘。可是,汪直也是同乡,胡宗宪对他的态度又如何呢?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也很可以放心的了。不过,他亦不愿意将一场大功勋轻易送给胡宗宪,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宪的承诺,决不泄密,亦决不会独断独行,免得措施不善,累及同乡。

  打定了主意,胡元规脸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现神秘而郑重的表情,“三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告诉你一点事,不过要请三爹先在菩萨面前立誓,决不会害我们。”

  胡宗宪听得这话,兴奋而困惑,“你这叫什么话?”他说,“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不是说三爹存心要害我们,是怕无意中泄露一句话,或者举动稍疏忽一点,替我们招来冤家,那就家奇人亡有余了。”

  有这样严重的后果,胡宗宪觉得他的要求并不过分。胡元规信佛,特辟一座院落,供设佛堂;胡宗宪拈香下跪,立下誓言,决不相负。然后就在佛堂中,各坐一个蒲团,抵膝密语。

  即令如此,胡元规说话还是有保留的。他只告诉胡宗宪,从杭州到松江,有凡个志同道合的徽州巨商,决心在通倭的海盗中策反驱倭,已经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此事甚难,牵涉的范围又广,所以不求速效,只求踏实。点点滴滴下功夫,则水到自然渠成。

  胡宗宪既惊且喜,紧眨着双眼并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料定柘林贼巢中,已有胡元规的人埋伏在那里,眼前就可利用。“好极,好极!你们有为有守、有财有势,大事必成,我愿随骥尾。”

  “三爹太客气了!”胡元规略有不安,“我们要防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所以步步慎重。有时候想借官府的势力借不着;如今有三爹来主持,事体比较省力。不过,也不可以操之过急。”

  “当然!露了奇绽,倭寇海盗专找了你们来,确是‘家奇人亡有馀’。你们放心,我一定格外小心。”

  “谢谢三爹!”胡元规说,“我们所希望的就是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细细商量。”

  名为商量,其实是提出要求。首先,胡宗宪当然也要说一说心里的话;他的靠山是赵文华,而赵文华与张经不睦。如今永保土兵已到,张经将大举攻剿,倘或建立大功,则相形之下,赵文华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就轻了。甚至调回京里,亦在意中。到那时,胡宗宪的处境艰难,不问可知。

  “所以,我必得帮赵侍郎先搞点名堂出来,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丢的面子找回来。”胡宗宪提出要求:“元规,你们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里,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胡元规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帮法?”

  “把倭寇海盗的虚实告诉我。”

  “这不一定能办得到。我先请问三爹,你知道了那面的虚实,又怎么样呢?”

  这句话将胡宗宪问住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张总督把我当作眼中钉,决不会派一支兵给我,晓得对方的虚实也无用。如果告诉了他,是助他成功,我又于心不甘。元规,你看,有何善策?”

  “三爹都没有好主意,我哪里有。”胡元规沉吟了一会说,“这样,三爹请先回公馆。我回头派一个人去;三爹有什么话问了他再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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