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将明山找了来;四空问道:“报信的人已经来过,怎么说?”

  “菩萨保佑,”明山单掌当胸,垂眼答道:“逢凶化吉,躲过灾难了。”

  “既然如此,你的心事已了;我送你去个地方去修心养性。”

  “五叔慈悲。”明山问道,“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所在?”

  “喏,由此一直往北,”四空遥遥指着,“有座大悲山;当年有位有道行的老和尚,法号性空,在那里结茅。别的苦都好捱,唯独没有水吃,bī得他存身不住,思量着迁地为居;哪知念头一动,只见两头老虎跑过,随即地涌甘泉——”

  “五叔说的是虎跑泉。”明山问道,“可是要我到虎跑寺去挂单?”

  “不错!虎跑寺的方丈,慧远老和尚,是我师叔,待我最好;看我的份上,他一定会照应你。你只莫替他惹祸就是。”

  “不敢!”明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句话,不知可能请问五叔?”

  “你说。”

  “将来我可能像真明山那样,拿度牒送还给五叔!”

  “孽畜、孽畜!”四空感叹着说,“不曾真的出家,倒先动了还俗的念头。也罢,你且先见了慧老再说。”

  于是,就在这天日落闭塔之后,四空在佛前用香艾为明山烧炙,权当受戒。又将养了几天,明山头顶上的炙痕,结疤脱落,成了光溜溜6个香dòng;在外表上,是足足冒充得过一个和尚了。

  在四空,却真的希望明山能够从此遁入空门,安安稳稳,了此一生。因为他深知明山的性情,若无佛门的规矩约束,不羁如无缰野马,必有一天遭遇杀身之祸。为此在到虎跑寺之前,苦口气心地劝了一夜;到得虎跑寺,又向慧空秘密陈述,重重拜托,务必管制明山,宁严勿宽。

  慧远老和尚只是点头不语。等四空一走,他将明山唤入方丈室问话;第一句是告诫:“佛子不打诳语!”接着便问他在俗家的情形。

  到此地步,明山虽未死心塌地,至少已有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打算,愿守佛门戒律,所以听得慧远的警告,随即答声:“弟子不敢!”将个人身世经历,据实细诉,毫无隐饰。

  “佛门清净之地,而你的是非特多;换了别人,一定不敢收留。不过,我不同。”慧远突然问道:“明山,你出了家可还会杀人?”

  “不会。”

  “若是有qiáng徒要杀我,你非杀了qiáng徒,救不得我。那时,你便如何?”

  这一问,就要想一想了。想的是老和尚何以有此一问?细细思量,莫测高深;只有就事论事,该怎么便怎么。

  “莫说是师父,便是不相gān的人,我也得杀qiáng徒救他。”

  “善哉,善哉!本性不昧,我放心了!”

  放的是什么心?明山无从想象,只觉得这位老和尚与众不同,得好好应付。

  “不过,”慧远又说,“我还要问你句话,倭人横行,杀人如麻;你倒怎的能看得下去,而且还帮着人家杀人?”

  这一问将明山问得面红气促,汗流浃背。想起在汪直手下当喽罗时,不止一次跟着倭寇,呼啸杀掠;不由得连连抚胸,俯首无语。

  “真正本性不昧!”慧远是欢喜而感叹的声音,“你且自在些!本寺戒律,不是为你而设;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莫太惊世骇俗就是了。”

  自我震动的明山,不暇深思,退了出来,一个人在后山溪涧深处,抱头沉思;好久,才能将心境平静下来——由于他作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方能从心底拔去使他不安的种子。

  第七章

  这个决定,当天晚上就见诸行动了。

  他决定断指从佛,不仅在忏悔宿业,更是一种郑重设誓的表示。为了慧远有“莫太惊世骇俗”的告诫;他又决定只在僻处悄悄行事。选中的地点是在塔院,那里是好些老和尚圆寂坐化之处,平日绝无人到,可以不为人见。

  约莫三更时分,他从僧寮中悄然而至。明月中天,霜风凄紧;他微微有些发抖。身上冷,心头热,想到从今便如再世做人,一种新生的憧憬,使他兴奋得牙齿都在打颤了。

  解开随身带来的布包,先检点用具,一把雪亮的戒刀,一包金创药,一卷新布条,该用的东西,一样不缺。于是,他看准方位,向西天跪下;默默祷告:“弟子明山,生蒙恶业。幸亏慧远师父开示,点醒迷津;自今而后,有生之年,皆为悔罪补过之日。诸天气萨,共鉴愚诚!”

  说罢,伸出左手中指,手背向下,平放在地;右手执着戒刀,屏息咬牙,看准指上关节,一刀切了下去,自然是痛彻心肺,但越痛越觉得安慰。意识到这一刀已切断了一身罪孽。

  然而此时却不能细辨心中的感觉,丢下戒刀,随即抓一大把金创药,敷覆断处;接着是用牙齿咬住新布条的一端,右手绕卷着扎缚伤口,自觉扎得很紧很结实,收起断指,起身便走了。

  这一切不过花了他一盏茶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僧寮;而伤处火辣地疼,一阵紧似一阵,终于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之声。

  隔铺的和尚叫广仁,为人心地极慈;惊醒过来,辨出声音,急急问道:“明山,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什么!师兄。”明山答说,“”只有些口渴;想喝一碗冰凉的水。“

  “你莫非发烧?可不能喝冷水!等我到香积厨去讨碗粥汤米你喝。”

  僧寮中是通铺,每人所占,不过3尺之地;兼以头抵墙壁,脚心朝外,不比一人一张chuáng,翻身即起。广仁怕吵醒别人,将手一揿,想借把力,挺起身子,便好蛇行下chuáng;那只手一揿下去,湿漉漉地觉得异样,到廊上就着亮光一看,大吃一惊,失色而喊:“哪里来的血!”

  这一喊,惊醒了别的和尚;而起身的铁铛亦正好响了起来。点灯相视,只见明山脸如huáng腊,左手中指,像个鼓槌,鲜血染得通红;放手之处,亦是一滩鲜血。

  “怎么回事?”广仁问说。

  “没有什么?”明山装得若无其事似地,“受了点误伤。”

  “这伤不轻!”另有个懂医道的和尚(是广仁的师兄,名叫广弘)说:“伤口的血没有止住,失血太多,菩萨也难救。”

  于是一面报知方丈;一面由广弘为明山疗伤。解开布带,只见中指短了一截,广仁插嘴相问:“是怎么受了误伤的——”

  “不是误伤!”广弘立即纠正,“创口整齐,又正好在关节上;是看准了切掉的。谁?”他问明山。

  “是我自己,与人无gān。”明山很快地答说。

  “喔!”广弘就暂且不追问了,仔细检视一番说道:“这金创药还不错;可惜敷得不得法。药呢?就用你原来的药好了。”

  广仁眼快,发现明山枕边有个布包,伸手一抓,同时问说:“可是在这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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