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墓_史杰鹏【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杰鹏

  父母都很惊喜,只奇怪他为什么没和未婚妻一起,不是据说快结婚了么?那女孩曾来过一次,情绪一直不佳,说这里脏那里乱,每次必补充一句:“我可不是对你们家有偏见。”到村里转了一圈,又有了新发现:“你们农村孩子真是早熟,那么小就能唱huáng色歌曲。”对此方子郊倒没法置辩,因为除了那个儿歌之外,村里孩子还会唱“红萝卜,白萝卜,打开门来接老婆。老婆病了,jī巴硬了”,或者是“你妈个bī,坐飞机,有钱不买拖拉机”。方子郊司空听惯,早已麻木,没觉得什么,经这么一提醒,确实难堪。

  现在想来,还好,不用再来,自己也用不着低三下四哄着她。他直言不讳:“分了,她跟个有钱人走了。”

  “啊,唉!”他们用两个感叹词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想来顺理成章,但大约还是不惬意,忍不住又说:“早就劝你了,最重要的是挣钱。”

  庸俗。方子郊想回一句,但还是咽了回去。他瞥了一眼小花,看到的只是怜惜的神色,略觉安慰。

  似乎觉得这样说也不太好,于是又都安慰他:“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找。”

  晚上妹妹也来了,也带着孩子。和小花不同,她从小就不爱念书,倒比小花命好,嫁了个开砖窑的,生活也算得小康。一家人坐在一起,方子郊又有一点童年的感觉。乡下的夜里十分阒寂,连狗吠声都没有。田园荒芜了,狗都懒得养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不过水逐渐变好了。”小花说,“以前都是暗绿暗绿的,有点钱的人家都搬走了,水倒好了。”

  方子郊却不相信:“顶多是看上去好了,没经过仪器检测,谁知道。大环境污染了,小环境不会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又顺口拽了一句文。

  爸爸说:“哪那么金贵,人家吃得,你吃不得。”

  给了父母一些钱,这是他仅有的积蓄。这一点钱,存储起来,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送出去。方子郊忽然明白,为什么穷人反而不会吝啬,只是个心理算计问题。妈妈很高兴,明显热情起来,爸爸倒不以为意,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条斯理道:“钱你自己留着,不乱花就行,我们也不愁吃喝。”但也明显有一些喜欢。

  晚上聊了很久,小花他们本来要回去的,也留下来了。方子郊有些兴奋,在京城几年如一日,每天做着同样的事,雷同枯燥;回一趟家,感觉顿时不同,由晦暗而清亮。虽然他知道,如果常住的话,只怕也是吃不消的。

  睡得很晚,一早却被布谷鸟惊醒,晨霭在窗间若隐若现,他坐起来,毫无倦意。一看表,只睡了五个小时,要在京城,少于八小时,一天就会倦怠无力。方子郊猜测,可能是乡下的空气含氧量高,有助于恢复。如果有基本的医疗设施,一定都能长寿。

  吃过早饭,他一路踱着去找扁头师傅。路上碰见几个村里的熟人,年纪都比较大,像鹅一样,脑袋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但也不打招呼。也正常,他初中就开始到县城念书,跟村里人早有隔阂。走到扁头师傅家,对方正在院子里做木工,看见他,有些惊喜,把工具一扔,说:“你怎么来了,说真的,我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啊。”他迎上来,“今天我们好好说说。”

  于是免不了提起他那个漂亮女儿,当年也是出没在这屋子里的,热气腾腾。世易时移,庭院却变得那么沉寂,仿佛这从来就只住着一个孤寡老人。那漂亮女孩有一天突然失踪,之后来了封信,说到了一个叫东莞的地方,在一家高级餐馆打工。大概因为美貌,很快又嫁了本地人,落地生根。再后来,挺着大肚子,带着一个黑矮的男人回家,补办了一场阔绰的婚礼后,把妈妈接去给带孩子。扁头没去,说:“我不侍候人。”

  但据说是没资格去侍候,不会做饭带孩子,子孙是不会欢迎的。能够发挥余热的,子孙又不肯放过。方子郊记得有个学生说过,她老家所在村庄,老妇人一般会被儿女接走,家家户户只剩下老头,每天聚在村口晒太阳,年轻人称之为“等死队”。和这没有分别。扁头向来爱gān净,即使一个人,屋里也是整整齐齐的。两人坐在院子里喝酒,院子里有一棵桃树,枝头缀满鲜红的花朵,很有一点意境。方子郊感觉正坐在画中,又莫名有些伤感。伤感什么,也不知道。借着酒兴,他说起了木俑的事,扁头来了兴趣,当即要看。方子郊把随身带的箱子打开,扁头认真看了看:“是不一般,但是,我总能弄明白的。”

  “中国古代能有这么复杂的木头机械吗?”方子郊不解。

  扁头说:“你晓得我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好吗?”

  方子郊道:“据说是碰到了高人。”

  扁头道:“是哦,六十年代末,村里来了一伙牛鬼蛇神,天天在那围湖造田,我碰到的高人,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方子郊奇怪:“木匠属于无产阶级,怎么也能当上右派?”

  扁头说:“不是木匠,是一个工业学院的教授。他指教了我不少机械知识,其实,木工也就是机械,是通的。”

  “你相信古代的墨子能做出在天上飞三天不落的飞鸟?”

  “不是一般的飞鸟,是鸢。你以为我不懂是吧。”扁头笑。

  方子郊惊讶:“您懂得可真多。”

  “别您您您的,我们乡下人,说你就行了。”

  “这不是尊称吗。”

  “我感觉生疏。”

  方子郊不跟他争:“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这个木人的机关,你看到底还能修吗?”

  扁头说:“我得好好看看。”

  八

  他从京城风尘仆仆往云梦赶,乘着馹车,昼夜兼程。君王这么着急召见,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能不格外殷勤?别人脖子仰得酸了,也等不来。

  沿路都是驿站,不担忧换马。驿道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丛中,跑了多少里,也靠它们不间断标识。chūn阳从树叶缝间钻过,洒落一地的金色,也一路洒落在马车上,又被马车一路扔下。扔了一地。

  只两天,就从菽郢[1]赶到了云梦。

  楚王很着急:“宋君,宋君,你终于来了,我一连三天,都做了同样的梦,太不可思议了。我有点害怕,但我要你好好把这些写下来。”

  害怕?那为什么要写下来。他想,但他没说,君王的命令,何必多问,写就写吧。

  白色的绢已经铺在面前。这个面色如月亮一样皎洁的男人握起了笔,听着楚王的描述,他明白了,为什么要写下来。听完,他想了一会,蘸满墨汁,开始挥毫。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yīn阳之渥饰。

  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嫱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

  楚王低着头,看着墨汁淋漓的字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宋君,寡人感觉,你没有屈原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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