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墓_史杰鹏【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杰鹏

  方子郊想说帛书的事,但觉得吴作孚神情奇怪:“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有段时间我老做梦,这个不提也罢。”他有点欲言又止。

  方子郊不好bī他,见他已经站起来要走,gān脆不提帛书的事。也许他不知道。方子郊想,那么,我真的可以留下卖钱。他为自己的贪婪一阵骚动。

  三十二

  她身穿绕襟曲裾深衣,淡绿色,上面绣着深绿色和浅红色的花纹,像葡萄或者什么藤状植物的枝蔓,花纹中一只只信期鸟跃跃欲飞。但她已经一动不动,只是面庞栩栩如生。侍女们给她再穿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一共穿了十几层,又盖上一层又一层的锦衾,工匠将棺盖合上,推入一层大木椁中,它有屋子那样高,被轮子牵引,进了墓xué。然后工匠封死了墓门。再在上面种上重重叠叠的树,过不了多少时间,谁也发现不了那是一个墓葬。

  墓葬区的百姓接到了楚王的命令,他们可以免除徭役兵役,因为,他们将世世代代为公主守灵,只要楚国在,就必须履行这个职责。但楚国肯定会永远在的,这点不用怀疑。

  然而,仅仅一年以后,白起的军队就来了。他们首先攻拔了鄢郢,向楚王所在的菽郢进发。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因为楚国拒绝了秦王的求婚,太不给面子。

  楚国败得那么惨。鄢郢是楚国北部的重镇,城邑的西部有个方圆数百顷的大湖,烟波浩渺。却被楚国士兵的尸体填满,恶臭不辞辛劳,飞翔几百里,一气飞到了菽郢。在城邑上空久久盘旋,家家户户随即响起了啼哭。

  嫁妹给江神,将使楚国恢复以前荣光的预言,已经成为诸侯间的笑料。楚王唉声叹气,但并不气愤。

  群臣要求处死宋玉和伍笙,因为就是他们劝说楚王作出那个可笑的决定。楚王想,其实都是我唆使的。但他说不出口,只好艰难地说:“好,你们去办吧,但给他们留一个全尸。”

  宋玉很老实地束手就擒了,他处死的那天,街市上围满了青chūn少女,啧啧的惊叹声和惋惜声此起彼伏。一根绳子套在他脖子上,将他吊了起来,他直挺挺地悬挂着,两眼睁得老大,之前他叫了一声:“我真该答应那个东邻的少女。”他死了,眼睛下面有两道长长的泪痕。

  抓伍笙的人扑了个空,他给楚王留下一封书信,说已经自杀谢罪。士兵包围了伍笙家,一个悲伤的老妪带着他们,找到了一座新坟,掘开坟墓,伍笙果然躺在里面。经过检验,确实已经死去多时。

  夜幕降临。楚王躺在chuáng上,希望能再次和巫山神女相合,但一无所得。他不能在菽郢久呆,因为秦兵的脚步已经近在枕边。他们号哭着收拾行李,离开这座祖先聚居了近千年的古城,向东边的陈县逃去。陈县是他们最新的都城,他们命名为陈郢。

  近千年的楚王祖先,他们的坟冢都散落在从鄢郢到菽郢的沿线,然而不得不抛弃了。

  菽郢没有变成一座空城。除了王公贵族,那些说楚国话,写楚国字的普通百姓依旧留在这座城市,等待秦兵的到来。新来的秦兵烧杀抢掠了一阵,逐渐收敛。秦王的命令下达了,原先的楚国人被普遍赐爵,哪怕最卑贱的楚国人,都不需要在战场上斩将搴旗,就可以拥有爵位,分得田产。楚国人转悲为喜。

  但是他们都被赶出了那个繁华的城邑,然后一群画师来了。他们在昔日摩肩接踵如今空dàngdàng的城邑里游走,从各个角度描绘那些楚王居住过的宫殿。一个月后,秦国人燃起了一把大火,火光熊熊,足足烧了三个月,这座楚国人居住了几百年的城邑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几十里外的楚国百姓——他们被秦兵迁徙到这里——仰着脖子观看了这场大火,脸上满是疑惑。有些人捶胸顿足:“太làng费了,留给我们烧饭也好啊。”

  但也有很多穿着稍微好一点的,偷偷哭泣。

  为了照顾楚国人情绪,秦王下令,楚国先王的陵墓,像以前那样受到保护。虽然,有些已经被第一波秦兵破坏了。

  三十三

  几个小时前,夕阳she在这书桌的一角,他一边读着书,一边时不时看看手机。即使这样,效果也很好,刚读的部分历历在目,可是现在……

  空dòng的悲伤吞噬了他。乱七八糟的事像车窗外的电线杆,不停地掠过他的大脑,人的意识真如涝灾,泛滥无归。他甩一甩脑袋,脑子里蹦出了王国维写的那首《蝶恋花》,词里歌颂的是一个燕地的少女: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他黯然无言,呆了半晌,突然手按在键盘上,啪啪啪地打下了一首词,作为唱和:

  见说江南多丽女。生在江南,未肯萌情愫。比至凤城还自误。繁华飞尽残香絮。

  惆怅佳人终不睹。命里争知,暗被佳人顾。欲问燕姬年几许?多情为赋怜花句。

  他打开邮箱,输入陈青枝的邮箱地址,把词粘贴上,点击发送。呆呆看着“发送成功”四个字出现在屏幕上,心中的悲痛并没稍微好转,他知道,伤得很重,已经被伤成了个婉约派词人。

  “昨夜更阑酒醒,chūn愁过却病。”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人家能写得那么好。那chūn愁就是相思。

  三十四

  一个外地来的邮卒甩开两条腿,走到高唐邑的大门前。大门紧紧关着。他打着呵欠,看了一眼太阳,已经爬上三竿了。怎么回事?他当邮卒多年,每天在驿道上奔跑,从来没有发现这种情况。按理说,就算夜晚,也该有巡逻的士卒,万一有紧急军书,可是不等人的。

  他使劲拍着大门。终于,有个士卒无jīng打采地出现在城楼上,“谁?”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一边淅淅沥沥地撒尿。

  “我,云梦县的李大眼。”邮卒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开门?”

  那士卒看看天,呆了:“怎么回事,怎么睡这么死。”他抖了抖生殖器,尿液溅得到处都是,又呻吟了一声,“肩酸背痛,我他妈昨天没gān什么活啊。大眼,你等等,我马上给你开门。”

  这天清晨,邑中的小吏揉着双眼走在大街上,大街上一片阒寂,好像深夜,但太阳明明白晃晃的。各个里大门紧闭,只依稀传来婴儿的啼哭。小吏们使劲拍各个里的里门,把里长喊醒,里长敲起警贼用的大鼓,一时间邑中鼓声震天,每家每户都被吵醒,他们从chuáng上爬起来,打着呵欠,捶着腰,骂骂咧咧:“该死的,催命啊。”全部走到大街上,互相奇怪地看着,像一群僵尸。

  正是农闲时节,没有太多的农活可gān。但在一定时间,他们中的青壮年男子还是必须去官署报到,为官府gān点杂活。他们效率很低,让官吏很不满意。但官吏自己也很懒散,都仿佛qiáng打jīng神。在那个月中,这个聚邑的官吏得到了上级官府发来的几封谴书。因为有好几份文书出了差错,有更多的邮书耽误了行程,上级要求他们派遣更称职的人负责邮书送递工作。好在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一切都回归正常,每个人像以前那样,晨光熹微时就已经起chuáng,jīng神抖擞。官吏也像以前那样一丝不苟,送递邮书的邮卒总是及时到达,再也没发生什么异常。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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