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墓_史杰鹏【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杰鹏

  老板真是好口才,一口气讲了半个小时,语气缓慢,有力,很显然在有意模仿中央领导。方子郊认为,这样的人若生在乱世,一定是个枭雄。也许这枭雄最后会被更大的枭雄斩去首级,也许最后他斩了别的枭雄,成为最终的老大,不管怎样,和自己这种只能任人宰割的人相比,人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件事做好了,对我们民族文化是有贡献的。我也不是完全为了钱,要只为钱,我现在卖教辅,生意也还不差。毕竟,绝大多数的孩子,还是要参加高考的,他们需要我的教辅。但人不能光挣钱就满足,还需要点高的追求。我想做点高端文化的东西,所以办了这个国学讲座。”

  最后谈好,明天早上开始讲座。老板把方子郊送到门口,对管家说:“你让司机带教授到院子里走走,我这环境还行。城里也转转,教授,我就失陪了,明天早上见。”

  十六

  所有人都兴奋地看着君王,虽然不敢目不转睛地直视。

  这可有点麻烦了。左尹死了,下次再出游,我没有办法跟去。而隔得太远,我的巫术就发挥不了效验。怎样才能继续给君王pào制那样的美梦呢?我得引起他的注意。

  “左尹有什么遗言留给寡人吗?”君王问。

  众人的目光都she向我。

  有个年长的家臣说:“君王,左尹临终前说,伍笙君是个人才,他想举荐给君王。”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也没料到左尹会那么说,我进入过他的梦境几次,曾经让他相信,他的病能好起来。我让宛奇吞噬一些碎片,衔接一些碎片。于是他的梦中全是美好的东西。在梦中,他可能感觉自己当上了右尹,甚至令尹,获得了封邑,永远受到君王的宠幸。我让他觉得我是可以信任的人,但我确实没想到他会把我举荐给君王。因为,我没有本事直接做到。

  君王望着我:“我好像见过你。”

  我俯下身去:“君王,仆曾经跟着子左尹君出入宫廷。”

  他点点头:“那怪不得了。左尹举荐你,肯定有他的理由。寡人想知道,你擅长什么?”

  我说:“君王,仆一无所能,是子左尹君过举了。”

  君王说:“我喜欢谦逊的人。”他对其他人道:“你们应该知道他擅长什么吧?”

  老家臣说:“别的,仆不知道。但伍笙君擅长预测吉凶未来,这倒是真的。”

  君王道:“可有准的?”

  老家臣说:“有,子左尹君会在献马之月去世。”

  君王道:“今天正是献马之月的最后一天。”

  老家臣道:“是的,昨天子左尹君还神采奕奕,我们都以为他错了。”

  君王道:“可有什么吉利的预测?”

  “那也太多了。”众人七嘴八舌。

  十七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在哪,有段时间,痛苦得想撞墙,想质问上天,是不是派遣了什么怪shòu驻扎在他体内。他宁愿打针住院,甚至患上更严重的疾病,至少还可以去看医生,能说得清楚,能让人怜悯同情。而这种痛苦,却无法言传。有几次他想向爸爸诉说,但看见他咬着烟袋坐在河边心满意足的表情,就把话吞了回去。直到有一天,他在县城的报刊亭看到一本书《幻影迷航》,他以为是科幻小说,翻开一看,却是各种各样心理疾病的介绍,当即买下,因为自己很符合其中的描述。他也第一次知道,这玩意叫“心理疾病”。对,不是上天派了一个怪shòu驻扎在他的体内,而是疾病。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

  是疾病就好办,看完书,他当即写了一封长信,寄给书的作者,希望他能为自己指点迷津,但泥牛沉海。直到多年后,他在网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有个心理学教授,借着治疗心理疾病之机,qiángjian猥亵了多名少女,被判有期徒刑十年。方子郊惊奇地发现,那位教授就是自己当年发信求助的人。原来如此!

  他像做梦一样讲完了两个小时,说做梦,其实准备还是很充分的,所以效果不差。听课的是国企某大公司的员工,密密麻麻坐了一教室。有的非常认真,不停记着笔记。上台之前,方子郊还有些紧张,但说了几句,就放松了,在荒谬的知识中,不断穿插笑话,时不时也引经据典,这难不倒他。高中时他就喜欢背书,四书五经六朝骈文唐诗宋词背了不少,在这种场合正能大派用场。讲课在大笑中结束,老板眉开眼笑,不停夸他,搞得他感动起来,有一种古代士收到君主知遇之恩的感觉。该死,这种奴才情绪难道是基因里带来的?方子郊骂了一句自己,又暗暗自嘲,中国人民还真是热爱知识热爱文化的。虽然,这些知识是何等的荒谬滑稽。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红包,几乎有一种负罪感。

  他订好回家的票,突然想起,一个很好的网友就在这城市某大学任教,决定去拜访一下。他发了个短信,马上收到了热情的回音,说要来接他。方子郊婉拒了,说自己逛过去,顺便看看风景。看乡村风景已是方子郊的爱好,虽然他曾那么渴望离开乡下,去城里生活。他整理过自己的思绪,总结出厌恶乡村的原因,因为那没有书籍,一切与现代文明有关的设施,邮局、学校、书店、商场、电影院、公园……都付诸阙如;最重要的是,在他印象中,没有一个有文化的人。黧黑的庄稼汉,个个西瓜大的字不识一担。村gān部歪瓜劣枣,举止粗野。村里的青石板路上,到处点缀着猪狗jī鸭的粪便。妇女们蓬头垢面,围着井圈洗衣服,相互开着huáng色的玩笑,间或发出yíndàng的笑声。走进每户的屋子,都乱七八糟,几个脏兮兮的儿童坐在泥土地上,在群蝇的环绕下卖力地吸吮自己的手指,目光呆滞,望着每一位客人。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各种类型苍蝇的嗡嗡声证明,这是一个活着的世界。偶尔村里放两场革命电影,儿童们奔走相告,破旧的操场上于是jī飞狗跳,这是村里仅有的文化活动。他曾经想在父亲的橱柜中找几本有文字的读物,翻箱倒柜,却只翻出几本《毛泽东选集》和一两本连环画《车轮滚滚》《铁人王进喜》。

  后来他才知道,村里并不从来就这样,它有过体面的乡绅,有的乡绅子弟在城里做警察局长,有的上过huáng埔军校。这些人家藏书很多,经常有外面的人长途跋涉来村里探访。那在城里做警察局长的,还特意在村里修建了小学校,两层楼的西式建筑,在当时的乡村是个景观。接着,乡绅们集体被枪毙,宅院被农民瓜分,书籍被当成了柴火,小学校改成了礼堂,学习毛选和批斗地主时用。现在,礼堂也只剩下了废墟;原先镶着彩色玻璃的地主家院墙,只剩一个个造型奇特的黑dòng。

  他羡慕那些自幼生活在城市厂矿的同学,有的厂简直是童话世界,有自己的发电厂,自己的新华书店,自己的图书馆,自己的电影院,也许当年追求前女友,就是因为她曾经过着那样的生活。其实,他并不一定真的爱她。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他沿着一条细细的田埂前进。朋友的学校在郊区,得穿过一些菜地。菜地里种植着各种蔬菜,南瓜、huáng瓜、茄子、辣椒,看起来很绿色,但肯定也充斥着重金属。纵使附近没工业,饱含雨水的云彩也会不辞辛苦将几百公里外的重金属颗粒背来。他看见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个小山。如果没有池塘,他可能会把那看成封土堆。有个农民弯着腰,握着一个长臂的圆木斗,不停地从池塘里舀水,泼向自己身后的一片菜地。方子郊一时觉得很有兴致,因为这很像记忆中的父亲。他走过去搭讪,老农上下看他,说:“你是新来的副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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