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墓_史杰鹏【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杰鹏

  李世江道:“这是个问题。不过你们学界的事,我也略有耳闻,现今好几批竹简,不都是从地下市场买回来的吗,如果说大学和研究所是官方机构,岂不等于是销赃?可政府并没有管这些事。”

  方子郊道:“是,确实政府在装聋作哑。但若不默许,盗墓贼就可能将竹简毁掉或运到海外。不过,那是盗墓贼,我是高校教师,我不能说自己兼职盗墓。”

  “你可以说,是从一位私人藏家那里看到的。”李世江道,“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是,但那一般是些玺印文字,没太大价值,关注者寥寥。像这么重要的帛书,我想一定会引起轰动,必定有好事者穷根究底,那时,我想隐瞒也不行了。”

  李世江点头:“这倒也是。”他沉默了一会,突然笑道:“读了这半天,有没借此认出一些以前未识的字?”

  方子郊大笑,又不敢笑出很大声来。人若心中藏有一些事,就会过分敏感。他知道李世江的意思,楚文字很难释读,有些根本无法认识,好在出土楚简有一些是古书,这些古书有些又有传世本,那些不认识的字,通过和传世古书对照,就可轻松解决。在全部资料发表以前,有些能提前寓目竹简原件的学者,若学识不够又很想出名,就会急忙写论文,隐匿自己所看到的材料,假装把对出来的字,谎称是自己考释出来的。方子郊当然不屑这么做,他笑道:“还真有几个,而且是很重要的字。另有几个字不完全能对照,但提供了显著线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藉此出成果的。”

  李世江道:“我放什么心,其实你要是发表,我也能理解。当然,我会鄙视你。有件事情很奇怪,我始终想不通。”

  “什么事?”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方子郊道:“我们之间不是肝胆相照,荣rǔ与共吗?”

  李世江又笑了,“那我就直说了。按说像你这样农村苦孩子出身的,都比较急功近利,什么都gān得出,像温立三。哈哈。”

  温立三比较有名,是艺术系的老师,他们的本科同学,刚入校时,剃个乡下会计头。让方子郊也大为惊讶,自己生长乡下,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样子这么土的人,秦俑见了只怕也要掩面而奔。后来知道,温立三的家乡离自己家乡还不算远,不过更偏僻。他入学不久,就展示出了极qiáng的进取性,参加各类社团活动,很快就入了党,很快就成了一位著名的校园诗人。大三时,同学都在复习考研,他嘲笑大家:“你们这些人,只会在故纸堆里刨食,有个diǎo出息。”他声调高昂,gān脆朗诵了起来:“将来的中国,必然是现代人的世界,而不属于你们这些活着的死人。”后来考了艺术系研究生,一直念完博士留校,有了头衔,在诗坛名气更大了,虽然方子郊永远也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比如他写过一首《遣怀诗·月圆夜》,名字很古典,内容却莫名其妙:

  风声仍在大道上,搬来

  一座江西的镂空的小城

  它堆积自己的副本

  从压扁的球形表面生发金色she线,并使之缓缓旋动

  月圆夜,食梦之shòu潜出

  抽象的面孔本自空无

  窗棂摇晃,混合萧萧夜声

  在月光的安抚处——

  那最小的一个,呼吸中全然是体香

  她新生儿的手臂向外伸展

  但这些不知所云的诗,却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大的名声。他忙得要命,恨不能脚踏风火轮奔走。在校园遇见,方子郊总要揶揄:“桂冠诗人来了。”他却大笑:“你这个考古学家,怎么老嘲笑我。”有一次去外地给函授班授课,方子郊遇到艺术系一老师,还顺便问:“我有个同学叫温立三,认识么?”那老师说当然认识,接着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别看温立三没结婚,他可不缺女人。”方子郊哭笑不得,谁问了他这个?那老师似乎也自觉突兀,但仿佛为了掩饰,gān脆讲下去,说也是听来的,温立三有一条泡妞经典语录:跟了我,你算是一只脚踏入诗坛了。又提起温立三夏天的经典装束:透明白衬衣,里面白背心,上衣口袋里露出一张百元钞票。简直匪夷所思。

  可李世江是什么意思,急功近利跟出身乡下有关系么?

  “似乎是有。”李世江道,“不信你数数咱们本科同学,那些在政府机关工作的,都是些什么出身?当然我没有贬低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穷怕了的人,一旦有机会,总是要疯狂往上爬的,因为他们身上寄托着乡亲们的希望。”

  方子郊无话可说,事情确实是这样。

  李世江道:“真不高兴了?其实你是例外,我可是不轻易夸人的——你通过上下文猜出的这些字,却无法公布给学术界,多可惜啊。没准今后十年你们学界开学术会议,还会有不少学者撅着屁股考释它们。”

  方子郊道:“那倒是,在目前的资料状况下,他们基本不可能做出正确的考释。”

  “那你真是民族罪人啊。”

  “你又上纲上线了。我再想想办法。在这之前,你可千万别给我说出去。”

  李世江看看手表:“我得去幼儿园接孩子了。另一半文字你独自释读吧,我眼睛都看花了。释文做出来,给我拜读。”他穿上衣服,拉开门走了。

  十二

  神秘的食梦之shòu宛奇啊,我杀死了你。只要三天三夜不睡,就能将你杀死,然后我就能为所欲为。我们从不知道,梦境是上天对我们每个人的恩赐,我们在太阳下无法解决的问题,可以在月亮下解决,只要我们进入梦的王国。

  可是上天对我们并不放心,不知从何时起,他便给我们每人颁赐了一头食梦之shòu。它们以梦为屋。我们白天难解之事,它也不允许我们在黑夜解出。它吞噬我们的梦,让我们支离破碎。从此梦的王国,就像散落的碎金,无法联缀。可是它并不禁饿,只要三天三夜不睡,没有足够的梦供给,它就会死亡。

  这就是我得到的奇书,它教给我屠梦之术。

  我也从此获得了自由。我的梦境从此完整,清晰,白天的琐碎再无所谓,只要一进入梦中,我就是自己的主宰,我还能自由出入别人的梦境,每一个飘dàng着的食梦之shòu,都对我显现出恐惧的目光。它们俯首帖耳,请示我的吩咐。我随着它,进入别人的黑暗王国。那并不是一种很好的体验,它们都是一望而不见边际的沼泽。月光照在沼泽上,发出清冷的光辉。

  我随心所欲,驰骋在梦之王国,自己的和别人的。我可以驱使别人的宛奇,让它们按照我的要求,剪裁别人的梦境。如果需要,它们还可以创造。

  也许这样就可以发财,给人提供梦,随心所欲。

  可我不想发财,我只想要漪澜。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貌的女人,我不会辞赋,但我知道宋玉对美人的那些描写,都不值一哂。

  我怎么会爱上那样一个女子,她太高不可攀,这也许是我命中的劫难。当我看见她时,我的眼光很快回避,不敢在她脸上驻足一霎。但她依旧能发现我的惊讶吧?她应该知道,我是被她的美丽惊呆了。我知道我不漂亮,就算我漂亮,也不过是个巫觋,地位低下,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感兴趣,甚至没有资格被她那么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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