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人生边上_杨绛【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杨绛

  圩埂的西边有个菱塘。长的是野菱,结得很多 。菱塘不大,可是有几处很深。我看见近岸的菱已经给人采了 。我悄悄地一个人去,想多采些,也可以卖钱 。我顶了个木头的洗澡盆去采菱。盆不大,可我个儿小,也管用了 。我采了很多菱,都堆在盆里,一面用手划水,一丽采。那年秋老虎,天气闷热,忽然一阵轻风,天上chuī来一片黑云。黑云带来了大风大雨。风是横的,雨是斜的,雨点于好大哨,我盆里全是水了。我正想拢岸,忽然阵狂风把我连澡盆儿刮翻。幸亏澡盆反扣在水面上,没沉下去 。我一手把住澡盆的边,一手揪着水面的菱叶往岸边去。我要是掉进菱塘,野菱的枝枝叶叶都结成一片,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前两年有个和我玩的小五,掉入菱搪淹死了 。我想这回是小五来找我了吧。亏得我没有沉下去,大风只往岸边chuī,我一会儿就傍岸了。我从水里爬出来,就像个落水鬼 。采了许多菱全翻掉了,顶着个澡盆水淋淋地回家 。我妈知道我是去采菱的。她正傻坐着发愣,看见我回去,放了心说 :“回来了!我怕你回不来了呢。”我妈就是这么个“木奶奶” 。她就不出来找找我,或想办法糟帮我,只会傻坐着呆呆地发愣 。

  我跟着送公粮的挑着公粮上好埂 。我看他们都穿草鞋。我也学着自己编草鞋。先编一个鼻子,从鼻子编上鞋底,再编禅儿,穿上走路轻快 。我自己做一条小扁担,天天跟着大人上好埂送公粮。可是年终结账,我家亏欠很多工分 。我才十四岁,一家三口靠我一人劳动,哪行啊!我站在公社的门口呜呜地哭 。旁人看不过,都说。该叫我姐分摊。他们就派我姐分摊了 。过了三两年,我养猪挣了钱,我姐还bī着把我借的钱照数还清,一分也不让 。

  公社有了文工团,唱huáng梅戏也赚工分 。我学得快。学戏又认了字 。我嗓子好,扮相好,身段也好,尽演主角。头一次上台,看见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心上有点怯怯的。台下几声喝彩,倒让我壮了胆。以后我上台,先向台下扫一眼,下面就一声声喝彩 。我唱红了 。下戏只听大家纷纷说 :“这不是邓家那呆子吗。倒没饿死!真是女大十八变!”有人说我一双大眼睛像我爹,我爹大眼睛,很俊,可是我不愿意像我爹。我妈从没看过我演戏。不过唱戏的工分离。这段时候我家日子好过了。

  接下就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了。我爹成了黑帮,那个牛仔子是爹的亲信。他要划清界线,说了我爹许多不知什么话。那丁子是早有婆婆家的。花花红轿抬到她家门口,她逃出去打游击了。这是我爹一份大罪,公愤不小。我爹给活活的打死了。丁子刚生了另一个女儿,也挨斗了,可她只挨斗 。

  我们不唱huáng梅戏。唱样板戏了。我还做主角。我已经识了不少字。我抄唱段,也学会了写字。可是我妈上心事,妈妈说:“你爹走了,我也不用再为他操心了。只是你,唱戏的死了要做流离鬼。“什么是流离鬼,我也不知道。我叫妈妈放心,我只是要挣钱养家。只要能挣工分,就不唱戏。妈说,给你找个人家,你好好地嫁了人,妈也好放心。我说,好,你找个好人,我就嫁人,不唱戏。

  那年冬天,我和一伙女伴儿同在晒太阳,各自端着一碗饭,边吃边说笑 。忽听得双响爆仗。大家说:谁家娶亲呢,看看去户一看,不是别家,就是我家。我进门,看见大舅和一个客人刷走。原来妈妈给我定了亲。姓李,住大舅那边村上,大舅做的媒,说这李家就是家里穷些,没公没婆,这人专帮人家gān活,顶忠厚,高高大大,生得壮实,人也喜相,妈妈看了很中意,定亲的彩礼没几件,都在桌上呢 。

  我大舅妈也是饿死的 。大舅是裁缝,gān的是轻活儿,没饿死,不过也得了病。眼睛看不清了,不能再gān裁缝那一行了 。他会写写账,帮着做买卖,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没有老伴儿了,就抢了一个 。我们村上行得抢寡妇。我大舅有一伙稍稍壮壮的朋友,知道有个很能gān的新寡妇,相貌也不错,乘她上坟烧纸就把她搁了送到我大舅家 。这寡妇骂了三日三夜,骂也骂累了,肚子也饿得慌,就跟了我大舅 。我们衬上女人第一次出嫁由父母作主。再嫁就由自己做主 。这是抢寡妇的道理 。没想到我这个舅妈,特会骂,骂起人来像机关枪 。我们就叫她机关枪,她别的也不错,就是骂人太厉害。她从来不管我家的事。

  我们未婚夫妻也见过面了。我叫他李哥,他叫我秀秀 。我们有缘,我李哥借了大舅家一间房,我就过门做他家媳妇了。没想到机关枪不愿借房,我们天天挨机关枪扫she,实在受不了,没满一个月,我就回娘家了 。

  我说:“妈,你有两间厢房。北头一间小的,你一人住。弟弟已经住到姐住的那边去了 。连柴间的厢房大,租给李哥吧。我们写下契约,按月付租钱 。住得近,好照顾你,也免得我挂心。”

  妈妈说:“哪里话,你们住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能要租钱呢!快回来吧!”李哥还是写了租约 。我们就和妈妈住一起了。好在我也没嫁妆,说回家就回家了。我们和妈紧紧凑凑地生活在一起,又亲热,又省钱,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一擎子,就这几年是幸福,最甜蜜 。想想这几年,我好伤心呀 。

  老李孝顺妈。他人缘特好。二爷爷二奶奶都喜欢他 。我弟弟爱玩儿,他名下的地,就叫老李种。连丁子都讨他好,丁子还没嫁人呢。三奶奶的儿子投军当了解放军,女儿都嫁了军人,三奶奶只一个人过。也喜欢这个老李会帮忙。

  我连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叫大宝,小的叫小妹 。我就做了结扎,不再生育 。我们直挤在那两间西厢房里 。可是人口多了,开门七件事,除了有柴有米,前门种菜,我又养猪养jī,可是泊、盐、酱、醋、茶,都得花钱。一家子吃饱肚皮,还得穿衣,单说一家老少的鞋吧,纳鞋底就够我妈忙的。五日人的衣服被褥,俩孩子日长夜大。鞋袜衣裤都得添置。棉衣、棉裤、衣面、衣里、棉絮都得花钱。大人可以穿旧衣服,小孩子可不能jīng着光着呀。大冬天光着两条腿没裤子的只有我呀,我是个没人疼的丫头;我们小妹人人都宝贝,她比大宝还讨人爱。可是钱从哪儿来呀 ?我们成天就是想怎么挣

  老李是信主的,他信的是最古老的老教 。我不懂什么新教老教,反正老李信什么主,我也跟着信。我就jiāo了几个信主的朋友 。有个吴姐曾来往北京,据她说,到北京打工好赚钱,不过男的要找工作不容易,不如女的好找,一个月工钱有二十大洋呢。不过北京好老远,怎么去找?

  一九七二年,吴姐说,她北京的gān娘托她办些事,也要找几个阿姨。吴姐已经约了一个王姐,问我去不去 。我夭夭只在想怎么挣钱,就决定跟她同到北京找工作去 。那年我二十二岁,我的小妹已经断奶了。我问姐借钱买了车票,过完中秋节,八月十八日,三人约齐了同上火车 。老李代我拿着我四季衣杉的包袱。送我上车 。他买了月台票,看我们三个都上了车,还站着等车开。车开了,他还站着挥手 。我就跟老李哥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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