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爷不是老师。爷也算老师。上边的教育局长到学校去找我爷时,爷正在学校扫院子,听说局长要找他,脸上汪了红,把手里的扫帚一丢掉,忙慌慌地朝着学校门口走。急急地走,看见站在学校大门里的教育局长时,脸上的兴奋和秋天的景色样。

  我爷说:“局长、局长,你屋里坐。”

  “不坐了,”局长说:“丁老师,全县的各局、各委都到下边动员农民卖血呢,教育局分了五十个动员村,我这一到丁庄还没动员几句就碰上钉子啦。”

  我爷说:“卖血呀?!”

  局长说:“你德高望重哩,丁庄这时没gān部,这时候你不能不出面。”

  我爷说:“天呀,让卖血?”

  局长说:“教育局必须动员出五十个血源村,丁庄你不出面谁出面?”

  我爷说:“老天爷,是动员卖血呀。”

  局长说:“丁老师,你是读书人,咋连人身上血的和泉一样越卖越旺的道理都不懂。”

  立在那,爷脸上的惘然如了平原上的枯冬天。

  教育局长说:“丁老师,你在学校敲钟看大门,不算是老师,可学校报你几次当模范老师我都批准了。每次当模范,又发奖状又发钱,现在我这教育局长给你这一点任务你都不完成,你是瞧不起我这局长吧?”

  站在学校的门口上,我爷不吭声。不吭声他就想起每年评模范老师时,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都要争。这一争,谁也不让当,最后就把他报到县里了。县里就批准他当上模范老师了,到县上又领奖状又领钱。钱不多,能买两袋化肥的钱,可那奖状艳红着,现在还贴在他的屋子里。

  教育局长说:“别的局一动员就动员出七十个、八十个的血源村,我连五十个、四十个都动员不出来,以后我这局长咋当呀。”

  我爷不吭声。学校的学生都在扒着门口、窗口朝外看,头像一片西瓜码在门口、窗口上。

  那两个总也当不上模范的老师也在看,脸上有着异样的光,想过去和局长说说话,可局长却压根不认识他们俩。

  局长只认识我爷一个人。

  局长说:“丁老师,我不让你做别的事,只让你去给丁庄人说说卖血确实不是大不了的事。确实血和泉一样,是越卖越旺呢。就这几句话,就这一点儿事,你不愿替教育局去办是不是?”

  我爷终于嘟囔着说:“那我试试看。”

  局长说:“就是嘛,几句话的事。”

  再次敲了钟,把庄人们都又召集到庄中央,局长让我爷给庄人们讲上几句话,讲讲血和泉样越卖越旺的理。我爷就立在庄子中央的槐树下,望着黑鸦鸦的庄人们,望了大半天,不轻不重地对着人们说:

  “都来吧”。我爷说:“都跟着我到庄东的河滩看一看。”

  庄人也就跟着他,到了庄东的gān河滩。仲chūn天,有雨水,可丁庄是天生座落在huáng河的古道上。一座落就是上千年。这里的村庄都座落在huáng河古道上。都座落了几百、上千年。沙滩地,虽然涸得很,可毕竟落过仲chūn雨。我爷他找来一把锨,提在右手里,走在最前边。教育局长和县里的gān部跟在他后边。庄人们也都跟在他后边,来到河滩捡下一块润,抓把沙在手里捏一捏,在沙地挖一挖。挖出了水。半坑儿水。从哪弄来一个破的碗,舀一舀,又舀舀;一碗一碗舀,以为快把那坑水舀gān了,停一会,那坑里却又有半坑水。

  终也舀不gān,竟是越来越旺着。

  我爷把那碗扔在沙地上,擦擦手,瞟一眼丁庄的人:“看见了吧?”他扯着嗓子说:“这就是人的血,越舀越旺哩。”

  “舀不gān,越舀越旺哩。”

  说完后,爷就把目光搁到教育局长的身上去:“学校还等着我回去敲钟呢,我不敲,孩娃们不知道下课呢。”

  局长没有管学生下课不下课的事,他看看我爷,又瞟瞟丁庄人,扯着嗓子叫:“懂了吧?舀不gān的水,卖不完的血。血和这泉水样,这是科学哩。”

  又最后把沙地上的碗,一脚踢到一边去,说:“是穷是富,都由你们自己定;是走金光大道奔小康,还是过独木桥重当穷光蛋——你们丁庄可是全县最穷的庄,穷得叮当响――是穷是富都回家想想吧。”

  局长说:“都回家想想吧。”

  “想想吧”,局长说:“别的县卖血早就卖疯啦,村庄里盖的楼房一座接一座,可你们丁庄解放几十年,共产党领导你们几十年,社会主义gān了几十年,你们庄还是草房一片连一片。”

  局长说完就走了。

  我爷就走了。

  丁庄人,也都散去了。回家了,是穷是富都由他们了。

  huáng昏里,古道河滩上浓下一片野荒凉,面沙的暗红在落日中泛着光,深褐着,血汪汪的红。远处的庄稼地,小麦地里的青棵味,飘过来,在那沙滩地上dàng着走。

  dàng着走,如那看不见的水波纹。

  我爹没有走。没有离开古河道。没有离开我爷挖的水坑儿。他一直站在水坑边上看。看了看,弯腰到坑里掬手喝了水,洗了手,然后就笑了。

  爹把手伸进那坑里,挖了挖,那水坑生成活泉了。泉水咕嘟嘟地冒,水从坑沿漫出来,朝着gān涸涸的沙地流过去。

  筷子一股流走了。

  柳枝般一条越流越远了。

  二十三岁的我爹就笑了。

  到了下半爷,我爷去睡了。

  睡着了。

  做了梦。梦里边,那卖血的事情借了夜风朝他刮过来,他便看清了那热病的来胧和去脉。卖血的来胧和去脉。殷富的来胧和去脉。就像弄明白了chūn种秋收的许多事,种豆得豆的许多事。

  他睡的屋子在学校大门口的一侧上,红砖墙,平顶房,里间摆了chuáng和桌;在外间,立了锅灶摆了凳,放了碗筷和盆盘。我爷已经无数次地明白了一桩事,就是他只要把这两间屋子收拾得利索些,把外间的凳子睡前摆在墙下边,碗筷摆到案板上,把吃水的桶搁到灶台下;在里间,只要把拾来的半盒粉笔头儿摆在桌子的右上角,把拾来的一叠旧书和作业,搁在桌子里。把那些该放到哪儿的东西放到哪儿去,让这两间屋子井井有条着,我爷他夜里的梦准也井井有条着,直到来日醒来睁开眼,夜里的梦都还麦是麦、豆是豆地浮在他眼前,一句话也不会忘,一个细节也不忘。

  我爷每夜睡前都要把他的屋子整一遍。

  他的梦,准和好学生的作业一样明明白白着。

  他就在梦里明明白白着,看清了那一年卖血的事情了。

  县里的第一个血站在丁庄的庄头咣当一声扎起来,深绿的帆布棚在日光下闪着青萝卜的光。那写着县医院血站五个大红字的白木牌子竖在帐棚下,可是一整天,丁庄却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二天,也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三天,教育局的高局长,又坐着他的吉普车去找我爷了,在学校大门口,又和我爷说了几句话。

  他说,丁老师,县长要把我这局长撤掉了,你说丁庄这血源咋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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