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他就说:“娘,你是不是还嫌我身上疼得不够啊。”

  她就对他笑:“她俩再好也好不过咱俩呀。”

  他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了。

  她就说:“我给你叫爹,婷婷会朝那男人叫爹吗?”

  说:“你朝我叫娘,那男人会让向婷婷叫娘吗?”

  说:“爹,我是你媳妇,可你想让我是你媳妇了,我就是你媳妇,在学校、在麦地,在学校外的田头上,在麦场屋和麦场上的哪,无论是白天,还是大黑夜,只要你想要,我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儿,从来都是顺着你。”说:“想吃甜的我给你做甜的,想吃咸的我给你做咸的。做饭没有让你近过灶,洗衣没有让你湿过手,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并不等我叔回答啥,像她问话不是为了让他答,只是为了自己问着说:“这是我给你做媳妇。可你让我给你做娘了,我每夜都像娘一样抱着你睡觉,把奶放到你嘴里,还拿手在你身上拍,像哄孩娃样一直拍到你睡着。”说:“亮,你想想,——你让我给你做闺女,我一口一个爹,叫你像叫亲爹一样儿,每天都要叫你十几声的爹。有一天,”她顿了一会说:“有一天,我私下里数了数,我最少叫过你五十声爹,可你才叫了我一声娘,还是为了让我给你洗脚才叫了一声娘。可你叫我一声娘我就满足了,又是给你洗脚又是给你去倒洗脚水。半夜我都睡着了,你又叫醒我,我还洗了身子侍候你。”说:“你说吧,亮——哥——爹,你说我是对你真好还是假好呀?”

  她就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你说呀,我是对你真好还是假好呀?”

  他知道她是对他真的好,也知道自己也是真的对她好,可经了她这么一排儿的话,却又觉得果真是他哪里有了对不住她的事。有了伤了她的事。好像那事肯定他做过,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那桩事。那些事。让他只好有些对不住她的望着她,像望一个埋怨儿的娘,埋怨哥的妹,抱怨弟的姐。她就坐在chuáng边上,穿了短的裤,小的褂,拉着他的手,把他的指头在她手里分过来,重又拔回去,像她在数着他的手指头,像她压根忘了她在捏着他的手一样。望着他,脸上泛着红的光。人已经很瘦了,可那红光在她脸上还厚着,像一个怕羞的姑娘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坐得那么近,说了贴心挖肺的话。屋里的光,柔柔地铺在屋子里。前半夜,屋里有着蚊子的飞,现在蚊子像卧在哪里听她说话了,不动了,让屋里一片柔静着。

  柔柔的静着了。

  温柔柔的静着了。

  叔的身子不再像虾米那样卷。不再像虾米那样卷着了,他的腿直直伸开来,侧着身,头在枕头上,不说疼,也不说屋里热,听着婶的话,像孩娃儿在听一个姐在讲着故事样。

  像听娘在讲过去他做的现在忘了的事情样。

  她就说:“爹,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一口一口说,我活不成了呢,我活不成了呢。你咋活不成了呢?热病死了那么多的人,不是都是肝疼的下世快一些,胃里、肺里闹得下世慢一些,发烧不止的下世再慢些,骨头疼的下世更慢些。你肺里、胃里都好着,肝上也没见你说过有毛病,你咋能说下世就真的下世呢?”

  说:“你这是下世最慢的骨头皮肉疼,还又这么叫着下世的话,这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吗?不是自己要把死给招来吗?你把死招到chuáng边gān啥呀?是我玲玲对你不好你想早些离开我?还是你觉得人有热病活着没味了?”

  说:“你看看我——爹,你看我一领了结婚证,那烧了半月的热转眼就退了,一点不烧了,和没病一模样。为啥呢?是我喜你呀。爹,是我喜这咱俩刚结婚的日子呀。我俩今天才领了结婚证,今儿才算正式夫妻了。我俩正式夫妻后,连一次那事都还没有顾上做,你咋能嘴上挂着要下世的话?”

  说:“爹――亮――是你不喜我了吗?你要还喜我,还像先前一样稀罕我,你就别说下世的话。别说过不了这一关的话。多想想我玲玲,多叫我几声娘,多让我侍侯侍侯你。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还侍候你做那样的事。”

  说:“我俩结婚了,名正言顺一家了,我给你叫了那么多的爹,可还没有给公公叫声爹,还没有给丁老师叫过爹。”说:“我想明天把爹从学校接回来,让他和咱俩住一块,我给他烧饭、端饭、洗衣裳。趁身上有劲儿,热病又轻了,再给他织件毛衣和毛裤。也给你织件毛衣和毛裤。”说:“爹,你还不知道我织毛活的手艺有多好,我在娘家时,左右邻居都请我织毛活。”

  说着话,看见叔的两眼合上了。

  问:“爹,你是不是觉得瞌睡了?”

  说:“眼皮有些硬。”

  问:“疼的轻了吧?”

  说:“就是呀,现在好像不疼了。一点不疼了。”

  说:“不疼了你就闭着眼,一睡着全都好了呢,明儿天咱俩好好睡一睡,睡个大懒觉。”

  说:“一下睡到日头晒到屁股上,睡到早饭和午饭一块儿吃。”

  说着这样的话,就看见叔的眼皮真的合上了,瞌睡像一片瓦样压在他的眼皮上,可是他却又在嘴上嘟嘟囔囔说:“不疼了,可我心里燥得很,身上热得很,像有火在我的心里烧。”

  她就问:“那咋办?”

  我叔说:“你用湿毛巾在我胸口擦一擦。”

  她就用水湿的凉毛巾,在叔的胸口擦。在他的前胸后背擦。擦完了,又问他:“好些吗?”他闭着眼睛说:“我胸膛里边还像着了一炉火,你去哪弄块冰凌让我抱一抱。”

  玲玲就连夜提了一桶井冷水,冰冷的水,用毛巾湿了放在他的胸口上:“这下好了吧?”

  叔睁了一下眼:“好一些。”可说过好一些,转眼那毛巾就又被他暖热了,烫热了,他就烦燥地在chuáng上翻着身,又把身子弓起来:“我身上真的着火了,你快去哪弄一块冰凌让我抱一抱。”

  玲玲就站着,想一会,把自己身上仅有的衣裳脱下来,搭到chuáng头上,拿着湿的毛巾到院里。夜已经到了下半夜。过了下半夜,凉气从地下生出来,从半空降下来,风在院里打着旋儿chuī,院落里的凉像水井口的冷凉样。月亮不知去了哪,只有星星挂在庄头上。朦胧着,挂在平原远处的天空里。村庄里的静,冷凉凉地堆在院子里。玲玲就在那静里,在那院中央,赤条条地光着身,站在那一桶冷水的边儿上,用瓢舀着冷水朝着自己身上浇。浇了一个遍,浇了一个透,待自己身上打着冷颤了,禁不住地打着冷颤了,就用毛巾擦一擦,穿着拖鞋快步地跑回屋里去,跑到chuáng上去,贴着叔的热身子,烫身子,像一条冰柱样倒在他怀里。

  她问叔:“爹,现在好些吗?”

  叔说到:“凉快了。”

  她就让他抱着睡,用身上的冷凉吸他身上的燥和热。吸他浑身的燥和热。到她的身上被他暖热了,他又说身上还像着了火,她就再一次跑到院里去,用冷水浇着自己热的身,浇到咳嗽了,打着寒颤了,再用毛巾擦一擦,跑回来,又贴着叔的身子躺下来,用冰凉的光身吸着他的烫。也就三番和五次,上chuáng和下chuáng,用冷水浇身子,浇到打着寒颤了,咳得不止了,用她冰凉的光身去吸叔的烫,叔的燥和烦。到了第六次,把冷身子贴着叔睡时,叔的身上没燥了,也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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