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爷就不说话,默了大半天,像默了一辈子。过去了一辈子,爷又从他的牙缝挤出一句冷硬的话:

  “我不去——你爹没脸去。”

  叔就从爷的屋里出来了,出来前他笑着瞅着爷:“你不去我让玲玲来给你跪下来。”

  玲玲就来了。

  真的给爷跪下了。

  玲玲说:“伯,算我求你了。”

  说:“我看丁亮活不过夏天了,就是活过了夏,也难活过冬,他的两腿间到处都是烂浓泡,烂得每夜我得用热毛巾给他擦半天。”

  说:“我也活不过今年了,小明一家不要我,回到娘家去,爹、娘、哥、嫂都想躲着我,嫌弃我,可我没死我得活着呀。”

  说:“伯,你说是不是?我没死就得活着呀。”

  说:“婷婷姐是要和丁亮离婚的,小明家也是要和我离婚的。都想离,那就离了吧。离了我和丁亮结个婚,那怕就过小半年,三个月,一个月,可我们是名正言顺哩,死了就可以堂堂正正埋在一块了。”

  说:“伯,让我死前能叫你一声爹,死后你把我和丁亮埋一块。他喜我,我也喜着他,埋一块我俩是个伴,还是一个家,你活着心里也踏实。有一天你到百年了,谢世了,我玲玲会在地下孝顺你,孝顺你和娘。”

  说:“伯……你就去我婆家说上一声吧。算我玲玲求你了,算你家的儿媳求你了,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也就果真磕了头。

  连磕几个头。

  初夏里,初夏里的一夜,平原上的凉慡叫人不忍上chuáng睡。不忍坐在屋里费了那上好的夜。上好的天气和凉慡。丁庄人、柳庄人、古渡头的人,平原上的人,有病没病的,大都坐在门口或庄头聊闲话,东拉西扯地说,说古往,说当今,说男人和女人,说些漫无边际的事,享受那凉慡。

  叔和玲玲也在享受那凉慡。

  他们坐在麦场上。一边是村庄,一边是学校,两相二里的远,他们在中间偏一点。静寂寂地守在中间偏一点。两边的灯光昏huánghuáng的亮,昏huánghuáng的暗,倒更显了月色和星光的明亮了。这麦场,麦熟了是麦场,过了麦季只是一块平展展的地,闲着的一块大平地,和谁家的院落样。月亮悬在头顶上,在庄里看是悬在庄头上,在这儿看是悬在头顶上,把一个平原都照成水色了。一个平原的亮都如一面不着边的湖面了。平得和湖样,静得和湖样,亮得也和湖面样。从庄里传来的狗吠声,像从湖面跳起飞着的鱼。还有麦场外的庄稼地,小麦的生长声,如细水被沙地吸着的吱吱声。吱吱着,那声音就被夜给吸走了,喝掉了。

  还有风。他们坐在风口上,享受着风,享受着夜,说些享受的话。

  我叔说:“你往我这坐坐呀。”

  玲玲就把凳子往叔面前挪了挪。

  他们就在那场房屋的前,麦场的正中间,坐在两把小椅上,对着脸,后仰着身,一尺远近着,彼此借着月光能看清对方的脸,能看见月光下鼻子在脸上的影,谁要长长chuī口气,都可以chuī到对方的脸上去。

  玲玲说:“我做的面条好吃吧?”

  “好。”我叔说:“比宋婷婷做得好吃几百倍。”

  答着话,脱了鞋,把脚翘起来搁在玲玲的大腿上,享受着,把头仰向天。望着满天的星,漫天漫天的篮,享受着,还用脚在玲玲的身上掏着乱。用他的脚趾捏她身上的肉。享受着,对着天空说:“我俩要早几年结婚就好了。”

  “有啥好?”

  “啥都好。”

  又把身子仰回来,坐正了,盯着玲玲的脸,朝着深处看,像看一个井里的影。玲玲也一动不动让他看,月光在她身后照衬着,像是不动的一面镜。她像镜里的一个人,脸不动,手在动,用双手在叔的小腿上捏,按摩地捏,把能给的舒服都给他。都给叔。她的脸上有着温热的红,看不清的红,像着羞,像她把自己脱光了站在叔的面前样。

  玲玲说:“幸亏咱俩都有热病了。”

  叔便问:“咋幸亏?”

  玲玲道:“没热病我是丁小明的媳妇,你是宋婷婷的男人,我俩这辈子能到一块吗?”

  我叔想了想:“那倒是。”

  说了这话后,两个人都对热病有些感激样,彼此把凳子又往近处挪了挪,叔把小腿搁在玲玲的大腿上,让玲玲又在他的大腿上捏,按摩着捏。

  捏完了,玲玲将叔的腿从自己身上拿下去,给他穿上鞋,又帮他把腿放舒服,然后自己脱了鞋,把脚伸到叔的身子上,不捣乱,规矩矩地放在叔的大腿上,让他捏,让他按。叔就在她的小腿肚上胡乱地捏,胡乱地按,一下接一下,从脚脖开始一下一下向上走,用了一点力气说:

  “这样重不重?”

  “有些重。”

  “这样呢?”

  “轻了些。”

  叔便知道不轻不重该用多少力气了,该在她的腿上哪儿大力、哪儿小力了。把她的裤子往上卷了卷,让她的两段小腿luǒ在月光下。腿上没有热病的疮,没有起那疮痘儿,光洁得和两段玉柱样,滑亮亮的白,也还润得很。柔滑柔嫩的腿,还有淡淡诱人的肌肤味,叔就闻着那味儿,在那小腿上胡乱地按捏着说:

  “我按得舒服吧?”

  玲玲就笑了:

  “舒服哩。”

  叔不笑,正经地说:

  “玲玲呀,我想问你一个正经事。”

  玲玲和他一样把头仰到天上去:

  “问吧你。”

  叔说到:

  “你得说实话。”

  玲玲说:

  “问吧你。”

  我叔想一会:

  “你说我能活过今年夏天吗?”

  玲玲怔了怔:

  “问这gān啥呀?”

  我叔说:

  “问问嘛。”

  玲玲说:

  “你们庄里人不是都说熬过一个冬就还有一年好活吗?”

  我叔还在她的腿上捏着说:

  “这几天我老梦见我娘来叫我。”

  玲玲有些惊,把身子正回来,将腿从叔的手里抽出来,趿上鞋,怔怔地看着叔的脸,像看出了啥儿样,像啥儿也没看出样,试着问:

  “你娘说了啥?”

  我叔说:

  “大热天,我娘说她睡觉身子冷,说爹的寿限还不到,她让我去她的chuáng头睡觉给她暖暖脚。”

  玲玲不说话,想着我叔说的话。

  叔不语,想着娘在他chuáng边说的话。

  时间默着寂过去,过了好一会,大半天,玲玲又盯着叔的脸:

  “你娘死了几年啦?”

  我叔说:

  “卖血那一年。”

  玲玲说:

  “我爹也是死在那一年。”

  “咋死的?”

  “肝炎病。”

  “不是因为卖血吧?”

  “说不清。”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死默着,默死着,像这世上没了人,连他们也都从这世上下消失了。不见了。已经埋在地下了。地上只还有土地、庄稼、风和在夏夜的虫鸣啥儿的。还有月光的照。在那照着的月光里,庄稼地里的虫鸣声,轻细吱吱地响过来,像人立在墓边上,听那从墓里、从棺材缝中响来出的蛐蛐的鸣叫样,让人感着冷,感着那叫声已经进了人的骨头里。像jīng细一股冰刺刺的风,chuī进了人的骨缝里,还有骨髓里,就禁不住人要打颤儿。可是玲玲没有打颤儿,我叔也没有打颤儿。说死说多了,不怕死了呢。他们对望着,一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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