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同意贾红礼家砍掉庄西胡同口西北角的老柳树。

  爷望着那通知,像望着贴在墙上的告示样。他无话可说了,觉得人家砍树是名正言顺呢,也就木然地立在那棵柳树下,望着挂在半空树上的灯,和在那灯光里砍着树枝的贾红礼,想了一会又撕着嗓子唤——

  红礼,那么高你不要命了?

  贾红礼就在树上停着砍——

  要命还咋样?能活几天呀?

  爷又对着树下红礼的爹——

  贾俊呀,不能为了一棵树就不管孩子的命了呀。

  那贾俊也笑着,指着树上的通知说——

  没事儿,你看发给我家的通知在树上贴着哪。

  爷又朝前边走去了。他看见庄里的榆树、槐树、泡桐树或是老椿树,皂角树,无论是在庄前或庄后,前胡同或者后胡同,凡是有着桶粗的树,那树下都挂着马灯,点了蜡烛或者煤油灯。有家方便的,就从哪儿扯来一根老鼠尾巴线,把电灯系在树上或者挂在墙壁上。丁庄一片光明了,差不多不隔几家的门外都有亮灯光,把丁庄照得通火通明、亮如白昼了。在那每一处的灯光下,在那灯光照着的树身上,都贴有盖了丁庄村委会公章的砍树通知书,如每棵大树身上都贴了死刑公告样。砍树声砰砰不断,锯树声吱吱不息。新鲜刺鼻的木味儿,在夜里带着胶汁的味儿四处地飘。丁庄苏醒了,人都拿着锯和斧子在那街上走,去找着村委会通知他家可以砍的树。有病的人家分的都是易做棺材的树,没病的人,因为那公家的树也有他们一份儿,就分了不易做棺材的椿树、楝树和槐树。柳树、杨树、泡桐做棺材虽然不太好,但椿树、楝树、槐树埋在地下吸cháo又爱生虫子,就分给没病的人家让他们娶妻嫁女时候做家具。

  丁庄除了我家外,每家都分了一棵成材的树。于是,丁庄就在chūn天的这天夜里大忙起来了。家家户户不睡觉,忙着砍树、忙着往家运树了。

  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了那么多的锯和利斧子,就像统一伐树各家早就知道样,早就准备好了工具样。铁器的碰撞声在夜里清脆明亮,折断树枝的卡嚓声扯扯连连,来自庄东的响,能传到庄西的平原上。来自庄西的响,能传到庄东的马路边。丁庄沸腾了,热闹异常了,来往脚步声响个不停,拉树的车轮声叽咕不断,张说李家的树成材,李说张家的木质好,彼此的羡慕随着提在手里、挂在树上的灯光明亮亮地在丁庄的街上飘飘和dàngdàng。有病的人,因为砍树的热闹,脸上都是了红润的光。没病的人,又都如抢收抢种的农忙一样兴奋着。那一夜,整个丁庄到处都是忙乱的声音和木屑的腥甜味,人们说着话,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去,谁见谁都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儿——

  哟,你家分的是榆树呀。

  哎,我家缺一架梁,就要了榆树啦。

  喂,你把树锯得那么短,拉回家里做啥用?

  看不出来吧?这正好能做立柜的装板呢。

  再或者——

  你知道不知道?庄西那最大的椿树分给了李旺家。

  李旺家?不会吧?

  我说你还不相信,李旺家的姑娘订给丁跃进的堂弟做了媳妇啦。

  说话的人神神密密地说一阵,听的人茅赛顿开地在街上站一会,就又分开了,就把这话又神神密密地传给别人了。

  爷就在丁庄的街上惘然地走,在这棵树下站一会,又到那棵树下站一会,像要把这一夜被砍的树全要看一遍。看一遍,他就又想起丁庄的地上开鲜花、地下结huáng金的梦。就在庄里迷迷糊糊走,迷迷糊糊看。待又回到了庄中央,看见庄中央那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槐树上竟也贴了通知时,看见了赵秀芹和他男人王宝山,还有外庄赵秀芹的两个壮兄弟,正在把槐树上的大钟取下来,朝边上的一棵小槐树上挂。挂完了钟,赵秀芹的兄弟就用一把梯子爬到树上锯树枝,剩下的人开始在树下刨树坑。

  刚才从这过去时,老槐树还安安然然地竖在那,这转了一圈走回来,它就有人来砍来锯来伐了。爷过来立在了老树下,从对面人家扯过来的电灯线就横在他头上。挂在树枝上的灯泡少说有着二百瓦,把树下那一大片原来专供庄人集合开会的地方照得和白天一样儿。

  我爷说,秀芹,这树分给了你们家?

  坐在灯光下的赵秀芹,抬头望着爷,脸上呈着半红半huáng的激动和不安,和分到了这棵庄里最老、最大的树有些不好意思样,她就在那笑着说——

  没想到贾主任和丁主任都是有良心的人,他们在学校想吃啥儿我就给他们做啥儿,啥时想喝酒了我都给他们炒几个可口的菜,这时候我一说庄里大树分完了,只还这棵槐树竖在庄中央,他们就签字把它分给了我。

  爷就立在那滔滔不绝的伐树声音里,再一次看到了平原上地面是鲜花,地下是huáng金的景况了。

  一夜间,丁庄果真没树了。

  没了稍大一些的树。原来好像是说只砍那些桶粗的,可来日一庄人睡醒后,庄里庄外连碗粗的树木也没了。大街上到处都是扔着盖了章的伐树通知书,如了一夜的风,一夜风后落下的叶。chūn日和往常一样照在丁庄上,可却觉得不是了暖,而是燥热了。

  没了稍大些的榆树、槐树、泡桐、楝树、椿树、杨树和柿树,就剩下一些胳膊粗的树娃儿,稀落落如荒地的禾苗儿,日头一出来,哗啦一下子,直筒简照在了人身上,燥热直筒筒打到了丁庄里。

  来日里,人们起了chuáng,站在自家门口上,脸上全都惊下了白。

  惊下了一片茫茫的白。

  “老天爷呀,成了这样儿。……”

  “我日他祖先呀,成了这样儿……”

  “日他祖先呀,当真成了这样儿……”

  赵德全下世了。

  就在砍完树的第二天中午下世了。在他下世前,爷对二叔说:“能把玲玲的毛衣要回来送给德全吗?”

  叔就去玲玲的娘家村庄了。连夜地去,其实可以连夜地回,来回也就二十里,二十几里路,可他在玲玲娘家赖着住了一夜才回来。回来时候赵德全人还没有死,可当他看见叔把玲玲的绸袄递给他的媳妇时,他就笑了笑,一笑也就下世了。

  直到入殓下葬时,赵德全的脸上都还挂着红绸袄似的笑。

  丁庄梦 第五部分

  卷五 第一章 一(1)

  我叔和玲玲又住在一块了。

  夫妻样住在一块了。

  谁都想不到,在丁庄人的眼皮下边他们贼胆着住到一块了。

  他们像水和沙地样,水在沙地上走一走,沙地便把流水吸住了。像那yīn的阳的吸铁石,碰一下,砰一声,粘在一块了。如草籽和huáng土,风一起,草籽就走了;风一落,草籽也落了;落入一片沙土它就生根了。

  玲玲是被她男人打了一顿后,是被她男人、婆婆一道赶回娘家的。赶回娘家就赶回娘家了,人家就又张罗着为丁小明说合媳妇了。她有病,艾滋病,快死的人,又和本家哥有了那贼欢的事,打是合该的。赶回娘家也是合该的。人家再给没病、才二十几岁的小明张罗媳妇也是合该的。如果有了合适的,首先得是没有热病的,等玲玲死了再娶也可以,和玲玲抓紧离婚再娶也可以。玲玲娘家的爹妈都是达理的人,面对面地对着人家说:“我家没养出好闺女,让小明再娶吧,女方要钱多了,就把小明给玲玲的采礼还给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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