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下一天,爹们去了离明王庄不远的古河庄。爹让三车棺材停在村庄外几里远的无人处,他先到庄里走一遍,看了看庄里的街道和房屋,见街道里都是五年、八年以前铺的水泥路,各家也都是五年、八年、十年前盖的瓦屋和楼房,也就知道庄里十年、八年前的卖血景况了,知道他们的富裕景况了。知道他们庄今天虽然家家都被热病煎熬着,可也肯定家家都还存有棺材钱。于是着,爹就找到了村支书的家里去,说我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说着取出县上的介绍信,给那年轻支书看了看,支书慌忙给爹让了座,端了水。爹便喝着水,问了村里的热病漫延的状况和死亡率,最后也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话,你家没有热病吧?

  年轻的支书低下了头,有泪挂在了他脸上。

  爹就同情地问,有几个?

  支书说,我哥死去了,我弟在屋里chuáng上躺着哪,我这几天也跟着发烧了。

  爹便沉默着,取出手绢来,递过去让支书擦着泪,最后下了决心道,支书,啥也不说了,我就自做主张把这批棺材先运到咱们古河庄,先照顾咱们古河庄的病人们。我爹说,支书啊,为了不让没病的人买走便宜棺,而那些有病的反而得不到棺材用,你得出面替我把好关——这棺材也是僧多粥少哩,上边给百姓只收一个成本价,市场上一口棺材你知道最少要卖五百块,可给咱古河庄我做主只收二百块。至于你们家,爹又想一会,慢条斯理说,你弟已经病到晚期了,我的权力只能是把棺材照顾给你弟后,一口只收成本价的一半一百块。

  支书望着爹,眼里重又含了感激的泪。

  这样吧,我爹说,上边规定是轻病号暂不照顾棺材的,发病不到三个月也不照顾棺材的,可你说到底是庄里的支书呀,说到底是基层的领导呀,凡是总得有个内外有别吧——待棺材分完了,你就也付一百块钱给自己留一副棺材吧,只要不让村庄里的百姓知道就行了。

  支书便进屋一会儿,取出两张一百块钱的票子给我爹,笑着出门敲钟让全庄百姓都到庄子中央集合分买棺材了。

  又到了午时候,古河庄和明王庄一样又到处都摆着棺材了。黑漆味在庄街上川流不息地滚动着,木香味在大街小巷上铺天盖地地弥漫着。古河庄有病没病的人,有了棺材就没有死后的忧虑了。二年间已经几乎绝迹的说笑重又回到了村庄里。

  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过我爹了。他想见我爹,想去我家和我爹说上几句话,可又不知到了我家见了娘,该和我娘说些啥。一整天,爷都在想着要去我家见我爹的事。

  临huáng昏,叔来了。

  叔进了爷的屋,第一句话就是:

  “爹,我哥让你去他家吃顿饭,他有话跟你说。”

  爷没有犹豫就和叔一道去了我们家。仲chūn的日光在我们家像文火温暖着。huáng慡的光亮照在贴了白磁砖的墙壁上,和爷梦见的明王庄与古河庄的房屋院落一模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家院子南边原来的jī窝、猪窝不在了,爹和娘在那里种了一片绿荆芥,黑黑的旺,筷子样高,和槐叶一个形儿的荆芥叶,要比槐叶厚,面上没有槐叶光,有细密的粗纹和嫩筋。它们一棵挤一棵,旺了半个院,整个院里都是麻香麻凉的荆芥味。是和薄荷味不差多少的荆芥味。可薄荷味要比荆芥味儿细,荆芥味要比薄荷味儿粗。正是它的味儿粗,高县长就爱吃它的味儿了。

  爹和娘就给县长种了这片粗味儿。

  叔在前,爷在后,一到院里爷就望着那一大片的旺荆芥。

  娘就端了一瓢白面朝着灶房走:“爹,晌午咱吃荆芥捞面条。”

  娘和爷像从来没有不合的事。像多少年前她刚嫁到丁家样。还有爹,也和爷像没有过不合的事,两个人在楼屋门口望了望,都微微怔一下,马上爹的脸上有了笑,笑着给爷搬了一把有靠背还有软垫的椅,然后就和我叔三人三角着坐。这反倒让爷有些不好意思了,儿子、儿媳都还和先前一样对他热情着,可自己反倒对他们生了分。爷的脸上便微微有些热,扭头朝着别处看。屋子里,还和先前一个样,白灰墙,正面墙下摆了红条几,两边的墙下一边摆沙发,一边摆了电视机。电视机柜是红色,柜门上起着huáng的牡丹花。墙角里有个蜘蛛网,往常娘是见了蛛网就要扫去的,可现在,那个蛛网从墙角扯到冰箱上,大得和扇子一模样。

  有蛛网,这家就不像从前了。爷就从那网看出异样了。把目光从那有网的墙角移开来,爷就看见这边门后的墙角捆了几个大板箱,一看也就知道爹要搬家了。

  爷把目光搁在那几个木箱上。

  “直说吧,”爹便吸了一口烟:“准备准备我就要搬走了。”

  爷就盯着爹:

  “搬到哪?”

  爹把目光望到一边去:

  “先搬到城里去,以后钱多了再搬到东京市。”

  爷就问:

  “你是不是当了县上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

  爹的脸上有了喜:

  “你都听说了?”

  爷又问:

  “是不是你前些天在明王庄和古河庄卖过几车棺材呀?”

  爹把吸着的烟从嘴边拿下来,脸上有些惊:

  “你听谁说的?”

  我爷说:

  “别管我听谁说,你就说到底有没有这事儿。”

  爹便僵硬着脸,有喜到惊地望着我爷不说话。

  爷就接着道:

  “你在明王庄是不是卖了两车八十口的黑棺材?在古河庄是不是卖了三车一百一十口?”

  爹愈发地惊起来,脸上的愕然仿佛会泥皮脱落般掉下来,于是就在那惊中木呆着,如同脸被冻僵了,永远化不开。他们父子三个就那么对着角儿坐,从灶房传来娘擀面条的响,软咚咚从院里传到楼屋里,如同谁在用肉嘟嘟的手拍着他们身后的墙。坐在里边的爹,这时忽然把手里的烟拧灭,又用脚把那一大截的烟身在地上拧成烟丝儿,纸片儿,望了叔一眼,把目光落在了爷脸上,和爷的满头白发上。

  “爹”,我爹说,“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啥也不说了――只给你说上一句话,就是不管你对我再不好,说到底你都还是我亲爹——这丁庄我们一家说啥也不能再住了。也和英子她娘商量了,我们家搬走后,老二是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这房子、家具全都给老二。除了衣裳别的我们一样都不带。有这房子和家具,我就不信宋婷婷不从她娘家搬回来,能舍得不要这家产。至于你”,爹停了一会说,“跟着我们一家搬到城里也可以,留下来陪陪老二也可以。等老二下世了,你再去城里由我养你也可以。”

  爹就说完了。

  二叔的脸上又有了泪。

  下半夜,从我家走回来,爷死也睡不着,他脑子里挤满爹卖棺材搬家的事。想起卖着棺材的事,爷心里就又一次有“老大死了该多好”的想念儿。有了这想念,爷就不能睡觉了。头有些疼。他在chuáng上翻腾着身,忽然想起平原上的人,谁家恨了谁家了,就在他家门前深埋一个桃木或是柳木的棒,把木棒的一头削尖儿,写上想让他死的人名儿,砸在他家门前或屋后,埋起来,咒着他的死。知道那人并不真的死,可还那样做。那样做,也许那人真就早死了,也还许,那人出了车祸断着胳膊了,断掉了他的腿或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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