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我叔不吭声,

  我爷说:“你这么不争气、不要脸,你会不得善终、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我叔说:“不得好死又怎样?反正就是死在这热病嘛。”

  我爷说:“你能对起婷婷吗?”

  我叔说:“婷婷和我结婚以前就有过男人啦,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我的话。”

  我爷说:“你对待起你孩娃小军吗?”

  我叔说:“爹,瞌睡了,我睡啦。”

  我爷说:“你也睡得着?”

  我叔不说话,努着力儿要睡着。

  我爷说:“婷婷她娘儿俩知道咋办呀?”

  我叔翻个身:“她怎么会知道?”问着话,他就果然睡着了,鼾声细细地响,很快也就睡实了。有了贼欢的事,有了动动dàngdàng被人捉jian的事,他像走过了多远的路,筋疲力尽了,很快睡着了。

  我爷睡不着,恨我叔,愁我叔。睡不着,他就独自在屋里chuáng头上坐,听着我叔那长短不一的浑乎乎的鼾,恨不得起chuáng把他活活地掐死在chuáng上。想着掐,却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在那chuáng上枯枯地坐。枯坐着,围了被,衣裳没有脱。枯坐着,想了很多的事,又如啥儿也没想,脑子里嗡嗡啦啦响到后半夜,又直到天亮都是一片野荒的白。野荒茫茫的白。恨我叔,又恨将不起来;怜着他,又怜将不起来。待窗口泛青后,眼皮儿硬,又没有瞌睡在眼上,爷就起chuáng朝着门外走,路过我叔的chuáng前时,想弯腰一把掐死了他。弯下腰,却是把他掉在chuáng下的被角朝上撩了撩,把他露着的肩膀盖上了。那肩膀上还有新起的热病疮痘儿,红红的,四五个,像在水里泡过的碗豆一样胀大着。

  爷立在chuáng边上,细看一会叔的疮痘出门了。

  摸了摸叔的疮痘出门了。

  在校外的田头和地边,走走站站回来了。

  回来看见丁跃进和贾根柱在敲他的门,他从他们后边走过来,哀求求地问:“跃进、根柱,有事呀?”

  意外的事,就从这个时候发生了。意外得如日头从西边出来东边落下样。如平原上睡了一夜平地里起了一座高山样。如枯gān百年的huáng河古道又有了满河流水样。冬末初chūn的季节里,有了满地六月才熟的小麦样。丁跃进去敲门的手在半空僵了僵,他和根柱同时扭回头,看见我爷立在他们身后边,三尺的远,脸上挂满了累,眼里的红丝和蛛网一模样。他们彼此就看着,静静地看,默了好一会。

  跃进脸上挂了淡淡的笑,说:“叔,你一夜没睡吧?”

  我爷苦笑一下说:“不瞌睡。”

  贾根柱就望望丁跃进,彼此对了眼,扭头望着我爷说:“丁老师,我俩想和你商量一个事。”

  我爷说:“有事就说吧。”

  根柱瞟瞟大门口:“到那儿说。”

  我爷说:“在哪都一样。”

  跃进说:“别把丁亮吵醒了。”

  他们就退到学校大门里侧的边角上,站在一座房的山墙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根柱瞅着丁跃进,说:“你说吧。”

  跃进又瞅着贾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就把目光搭在我爷的脸上一会儿,先把双唇闭成一条线,后又用舌头舔舔嘴唇说:

  “丁老师,我和跃进都是活不了几天的人,想来想去有桩儿事不该满着你。”

  我爷就又瞟着他们俩。

  根柱笑了笑:“丁亮和玲玲是我和跃进锁进屋里的。”

  我爷的脸色有些变。有些青,有些白,望着他们的目光又有些茫。荒野上的茫。抓捞不住后人要从半空掉在地上的惊慌慌的茫。最后把目光落在丁跃进的脸上时,爷以为跃进会有些欠疚地把头低下去,可跃进却是抬着头,和贾根柱刚才一样脸上挂着笑。挂着和我叔脸上常有的那种赖色的笑。挂着笑,望着我爷闭着嘴,不说话,像他俩要从我爷脸上看出啥儿样。

  爷就有些惊奇地望着他们俩。

  根柱就开口:“实说了吧,是我俩锁了门后让人把钥匙送给了玲玲男人的。”

  跃进说:“根柱还想给丁亮的媳妇婷婷送一把钥匙去,是我把他拦住了。”

  根柱瞟瞟跃进道:“主要是念起丁老师教过我,不是念起丁亮有啥好。”

  跃进说:“叔,还有桩事要和你商量一下子。”

  根柱说:“丁老师,我俩知道丁亮和玲玲贼欢的事你是最怕他媳妇婷婷知道呢。”

  跃进说:“所以就来和你商量这桩儿事。”

  根柱说:“也不是啥儿大不了的事。”

  跃进说:“对你没啥儿不好的,你只要答应就行了。”

  根柱说:“一答应就天下泰平了。”

  我爷说:“有啥事,你俩就说吧。”

  跃进说:“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说:“谁说都一样。”

  跃进说:“你说吧。”

  根柱说:“那我就说啦”,扭过头,望着我爷道:“丁老师,听了你可别生气,我俩是为了怕你生气才和你说的,才来和你商量的。想着你是明白人,才来和你商量的。要是换了庄里的第二个人,就是李三仁他还活在庄子里,还是丁庄的村长兼支书,支书兼村长,我和跃进说做就做了,说gān就gān了,压根儿不会和他商量的。”

  我爷说:“你们俩——到底啥事吗?”

  根柱说:“就是学校里的事,你以后啥也别管了。病人的事,也一点别管了。这些都由我和跃进管着了。”

  跃进说:“叔,直说吧。就是让你把我俩当成校长看,当成这一堆热病们的领导看,当成庄里的村长、支书看,我俩以后说啥你听啥。只要你听了,热病们就没有谁会不听我俩的话。”

  我爷笑一下。哑然地笑一下:“就说这?”

  “就说这。”根柱板着脸:“你得把热病病人们集中起来说一下,宣布以后学校里的事都归我俩来管了,政府照顾的东西归着我俩来管了。听说丁辉手里有一枚村委会的章,你得把庄里的公章从丁辉手里要出来,那章以后也归着我俩来管了,就当我俩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庄里的支书就行了。”

  我爷就望着他俩不说话。

  跃进说:“让你宣布一下就行了。”

  根柱说:“你不出面宣布我俩就把丁亮的事告诉宋婷婷。告诉了婷婷你们家的日子就乱了,就要家破人亡了。”

  跃进说:“叔,由我俩来管病人、来管住庄里的事没有啥儿不好的。”

  根柱说:“保证比你管得好。——我们都知道,你大儿子丁辉把上边照顾给我们的棺材卖掉了。听说他要再挣些钱后就搬家,不搬到东京就搬到城里去。你家老二丁亮不光和人有这贼欢的事,还是和自己的弟媳妇,你说你再管这庄里的事、学校里的事,咋还合适呢?”

  跃进说:“叔——不让你管是为了你好呢,为了你们一家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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