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丁嘴嘴是几天前搬进学校来住的。有了热病后,他对他一家人说他要去过天堂的日子了,就说着笑着让家人把他送进了学校里,从此学校就笑声不断了,有听不完的笑话了。我爷说李三仁不愿再在学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着了。听了丁嘴嘴的笑话后,所有的人都从惊怔中愣过神儿来,咯咯哈哈地笑着了。

  眠着嘴儿笑。脸仰在天上笑。还有人一笑就从他坐的凳上掉下来,手里的碗便落在地上了,饭汤泼了他一身。

  李三仁下世两天后,入殓那一天,他媳妇没有哭,去问我爷李三仁那鬼为啥死了还拢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儿放不下的事。我爷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见他躺在灵棚里,大张着嘴,张大着嘴,眼也睁得比活着还要大,眼白和孝布样挂在眼睛上。没说啥,我爷想一会,便独自离开丁庄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后,我爷走回来,手里拿了一枚新刻的丁庄村委会的章。圆的章。新的章。还有一个盖章用的印泥盒。为了补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爷回来亲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里。把章塞到他的右手里,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里。然后我爷说:“三仁呀,我在学校把章给你找到了,没人偷,就掉在你chuáng头的chuáng缝里。”然后我爷把手放在李三仁的眼睛上,轻轻抚一下,李三仁的眼就合上了,张着的嘴也就闭上了。

  眼就合上了。嘴就拢上了。

  闭了眼,拢上了嘴,李三仁的死相也变了。虽然人是有些枯gān着,可他脸上有了一片的安祥来。有了无缺无憾的安祥来。

  李三仁就意足安祥了。

  说说我家吧。

  说说我爹吧。

  说说我爷做下的关于我爹、我家的那个梦。长有十里二十里的梦。

  爹是决计要把我家搬离丁庄的。丁庄已经荒凉了。荒极了。人味衰落了。病的人,大都到了庄外的小学里。没去的,也都整日地守在自家里。庄街上冷清得难得见着一个人的动,难得听到人的说话声。不知从了哪天起,谁家死了人,也都不再贴着白色门联了。死个人,家常的事,懒得再贴了,也用不着惊天动地地去办那安葬的事。用不着亲戚朋友们来奔丧。人死就和灯灭一模样。和秋天到了树叶飘落一模样。庄子里,总是寂寞着静。寂默着坟地里的静。新街上,已经有了几家搬到了沩县县城里,有一家搬到东京市里去。

  呼哗哗地搬走了。

  留下那村落和那盖了新瓦屋的院落不要了。

  人走屋空了。

  丁庄荒冷了。人味寡淡了。

  自打我爹经了我爷要掐死他的事,他就决计要离开丁庄去。算了一笔账,真要搬到沩县或者东京去,家里的钱还差着一大笔。钱不够,爹就彻夜睡不着觉。这一夜,他在chuáng上滚了一夜后,天刚亮就从屋里走出来,在院里站一站,又从家里到了庄子里。穿过庄子站在庄口上,看见早晨从平原东边卷过来,有一股起早熬着中药的苦味跟了来。爹就立在庄西的一块空地上,闻着那药味,知道是学校里的病人们一早起chuáng熬药了。可在他把目光搁在那熬药升起的烟上时,爹的心里动了一下子。

  砰地动一下,如谁用手在他的心里拨了一下子。

  盯着学校上空那浓浓淡淡的烟,时金时银的烟,我爹冷丁儿想起来,庄里死了那么多的人,还又有那么多的热病病人都在等着死,上边是该给庄人说些啥儿的。是该给庄人们做些啥儿事情的。

  哪有不说不做、不管不看的上边啊。

  爹生来就是要做成大事的人。

  爹是为了做成大事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才到丁庄做了我爷的儿子和我的爹。起原先,爹在丁庄不光要主管丁庄和丁庄方圆几十里的人的血,人的命。到以后,爹还要管着这些人死后的棺材和坟墓。爹没有想到他活着要主管那么多的事,他只是想着试一试。到沩县政府里试一试,料不到这一试也就试成了,像顺手一开门,日光就照进了屋子样。

  爹到了沩县县城去。

  爹在已经繁华无比的县城找到了高县长。高县长正是当年教育局的高局长,现在是了高副县长了。是了县上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他和我爹说了很多话,商量了很多事。

  高县长说――

  丁庄已经死了几十个人,你咋不早些来找我?你丁辉不知道我高副县长对丁庄有感情,你爹丁老师还不知道我对丁庄有感情?

  爹就扭头望着高副县长的脸。

  高县长说――

  凡是染上热病的,每死一个人,县上要照顾给一口棺材你们丁庄不知道?没人把这文件的jīng神传达到丁庄吗?

  高县长和我爹坐着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高县长说――

  以前死过的就算了,以后凡有热病快死的,只要手续全,报上来政府都会照顾给一口黑棺材。

  我爹望着高县长的脸。

  高县长说――

  回去吧,我想吃你们丁庄种的荆芥了,下次来你给我捎些嫩荆芥。

  我爷知道自己是做梦,看到的都是梦里的事,本不想往下去看的,可那梦境奇特了,少见了,就由不得他不朝那个大院里边走。

  大院里边是个棺材厂。

  棺材加工厂。

  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爷在梦里知道这是在梦里,却不知道这梦到的地方在哪里。穿过一片平原的野荒后,在huáng河古道上沙丘宽展的平地间,在沙丘堆出来的沟壑里,有了一片开阔阔的小盆地。说是小盆地,却也一眼望不到边。就在这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平原上缓起缓落的沙丘间,我爷看见了那个棺材厂。周围都是用铁丝网围将起来着,而就在这围起来的一片缓平处,摆了一大片已经做好的黑棺材。棺材的大小厚薄全都不一样,棺材上因着不一样,用粉笔写了甲、乙、丙的字样儿。正是午时候,日头横在平原的正顶上,金色的光芒一束束地she下来,像无数被拉直的金条、金丝网在天空中。远处的huáng河古道和平原上,透过那生了锈的铁丝网,能看见日光在沙地上泛着一波一làng的光,像有一股洪水正从遥远的地方漫过来。

  爷就站在棺材厂摆放棺材那块阔大的平地上,看见一片儿几百上千口的黑棺材,齐码码地摆在比一个村庄还要大的水泥地面上,黑亮亮的一大片,被正午的日光照晒着,每一口棺材档头都有盆大的祭字或奠字,字体粗得和胳膊、刷子样。金色的祭字、奠字,在那白光下闪着刺眼的光。爷知道这是政府专门为热病病人建的棺材厂。刚才进门时见那棺材厂上写有一副大对联,上联是心系病人爱你在人间,下联是一路走好送你到天堂。就在那对联边儿上,我爷问那守大门的人,说这是啥厂啊?那人说棺材厂。问是哪办的?说是县上啊。问能进去看看吗?说有人愿意参观棺材厂,哪能不让啊。我爷也就进来了,就望见这几百上千口的棺材了,黑亮亮地摆着、铺着,像那地上生出的一片黑油油的湖,而那些发光的奠字和祭字,在那湖水中,跃跃动动,像黑油湖面游动的一片蟒蛇、金鱼的头。

  就又接着往前走,听见了隆隆隆的机器声,像惊蛰雷样传过来,抬起头,沿着一条水泥路绕过一座沙丘后,老远就看见了两排大机房,机房里有来来往往的忙着的木匠、漆匠、雕刻匠。木匠们忙着把从机器上抬下的木板合成白棺材,雕刻匠忙着在那白棺的档头刻着祭字或奠字。漆匠忙着把那刻完字的白棺抬到机房外的架子上,然后就往那棺材上涂漆和喷漆。待黑漆gān过了,就有人在棺材档头的字上描着金粉水。做完了这一切,又有人把在成品棺材上依着质量写上甲级、乙级和丙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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