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我丁水阳现在给你们跪下了。我六十周岁时给大家跪下了,是替我大儿子丁辉给你们跪下的。求大家看在我家老二丁亮也一样有热病,我孙子刚过十二就被人药死了的份儿上,就是全庄的热病都是因为老大采血染上的,事到如今就请大家别记在心上了。”

  话到这,我爷在台上向丁庄人磕了一个头:“我丁水阳给大家跪下磕头了,求大家别再怨恨我们丁家了。”

  又磕了一个头:“我丁水阳对不起大家了,当初是我告诉了大家血是泉水越卖越旺的理。”

  再磕了一个头:“还有一桩事,是我替政府组织大家都到蔡县去参观,大家才都开始卖了血,也才卖出了今天的病。”

  我爷磕第一个头时,就有人过去拉我爷。拉着连连说:“何必呢,何必呢。”就拉住我爷了,可我爷还是挣着自己的身子磕了三个头,说了他要说的话,像还了什么愿样又从地上站起来。站起来,如老师望着班里的学生样,扫一眼,见台下的人站着或坐着,全都盯着他,他就如宣布上课那样宣布说:“从明儿起——丁庄这些年里没有庄gān部,大家要信得过我丁水阳,凡有病的人都可以到这学校里住。吃住都在学校里,我去上边给大家要些照顾的粮食来。在学校,你们有啥事都可以跟我说。我丁水阳要不努力替你们办,你们可以再到我大儿子丁辉、二儿子丁亮家里下毒药,药死他们家里的猪,药死他们家里的jī,也药死他们家里别的人。”

  我爷说:“我都实话说了吧,上边压根儿没说过有能治热病的新药那回事。人家说热病就是艾滋病。是一种和温疫样的传染病。是国家也没法儿治的病。是一种得了就只有死的新绝症。你们有病不怕传染给家里人,就每天都呆在家里边,要怕传染了,就每天都到学校来,吃住在学校,让没病的人安安全全呆在家里边。”

  说到这,我爷还想说啥儿,把目光朝着大伙扫了扫,还要说啥时,忽然听到身后“咚!”一声,像有一段竖着的木头栽倒在了台子上。回过身,就看见马香林从他坐的凳子上裁了下来了,脖子弯曲着,脸色像是白门联上的纸,弦坠子落在他身边,还有弦音颤颤抖抖的响。

  马香林听我爷说了真的没有新药后,他就咚的一下裁倒了。嘴角挂着血,不多一丝儿。鼻子流着血,不多两股儿。

  学校里,也就有了一股死人的血味了。

  下世了。

  马香林他就下世了。

  下世在他说唱的台子上。埋时候,我爷和他媳妇说了几句话,就去替他家张罗入殡的事,替他家请了不知丁庄有热病的画师来,给丁香林画了一张像。像是他坐在台上说唱得如醉如痴的样,还在台下画满了听他说唱的人。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台子下,看他拉着弦子的唱。听他拉着弦子的唱。画了那台下没地方坐,有人坐在学校的院墙上,有人爬在学校里的树杈上。人山人海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听看说唱的人群里,庙会样,还有人在卖着烤红薯,卖着水煮梨,卖那糖棒和冰糖葫芦啥儿的。

  好不热闹的一张图。

  把那图卷起来放在棺材里,放在马香林的身边上。在他身子的另一边,放了他爱拉的坠胡儿。

  就把马香林给埋掉了。

  也就埋掉了。

  丁庄梦 第三部分

  卷三 第一章 一(1)

  埋了马香林,热病病人就陆陆续续到学校来吃来住了。

  冬天到了。天冷得很,落了一场雪,大雪鹅毛毛地飘。用力飘了一夜就白了。一世界的白。平原像是了一张纸。有些脆、有些棉的纸。村落都如纸上描的物。人就像点在纸上的jī、猪、猫、狗、鸭。还有驴和马。

  冬天到了。

  丁庄有了热病的人,天寒没地方去,大都愿意往着学校里跑。学校成了热病病人的活动场。以前它是关帝庙,后来就成丁庄小学了。到现在,它就要成了热病病人的活动场。往年给学生们准备烤火的煤和柴,都取来给病人烤火了。有火烤,病人就会越发地来。李三仁的热病到了中晚期,他在家吃饭、睡觉、熬中药,媳妇照顾不周全,便到了学校来,来了就不想回去了。就在他生了死色的脸上挂着笑,笑着说:

  “丁老师,我来住到学校吧?”

  李三仁就真的把他的铺盖搬到学校了。学校比他家里好,屋墙不透风,还有柴火烤。吃饭有时跟着我爷吃,有时在楼头上的一间屋里自己烧。

  冬天到了。

  冬天一到,庄里又死了一个压根没有卖过血、却也得了热病的人。她叫吴香枝,刚过三十岁,嫁给丁跃进时还不到二十二。那时候因她长得嫩,人小胆,看见血就昏在了庄头上,因此男人娇着她,就自己卖血卖死也不让她去卖。可现在,她男人卖了血,还活着,她没卖过一滴却得了热病死掉了。几年前,她的奶汁喂过女孩儿,她的女孩先她有了热病死掉了。这就不得不信热病这样、那样的传染了。就都哗哗地搬到了学校住。

  有病的大都搬到了学校住。

  二叔也来学校了。

  二婶把二叔送到学校大门口,两个人立在雪地里,叔对二婶说:“你走吧,这儿病人多,我不传你不定谁会传给你。”

  二婶就立在了校门外,雪花在她的头上飘。

  二叔说:“你走吧,爹在这,我吃不了亏。”

  二婶就走了。他媳妇就走了,走了老远,二叔又朝着老远的雪地唤:“记住啊——每天都来看看我!”待确认这话媳妇听见了,看见她朝他点了头,他还不往学校去,还立在那里望着我二婶。

  痴花花的望。

  痴花花的望,像二婶一走他们再也难见样,

  叔爱我婶哩。

  爱这世界哩。

  二叔的热病已经熬过了几个月,最初的难受已经过去了,人虽然连提半桶水的力气也没有,可已经能吃一个馍,再喝半碗汤水了。年初时,热病扑在他身上,以为是家常的感冒和发烧,然过了三个月的平稳期,他的身上开始痒。一夜间,脸上、腰里和腿间,到处都是了蛇胆疮。浑身痒得要拿头去往墙上撞。喉咙里也莫名奇妙疼。胃里天天翻江和倒海,知道饿却是吃不下。吃下一口狠不得吐出两口来。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有了热病了,生怕病会传染到我婶和他的孩娃小军的身上去,自己就从正房搬出来,住到厢房里,一面对婶说:“三朝两日我死了,你带着小军就嫁人,和人家一样嫁得远远的,离开丁庄这鬼地方。”

  又一面,去对我爹说:“哥,宋婷婷和小军都去沩县化验了,他们没热病,我死了你一定得想法儿把他们母子留下来,不能我一死她就改嫁了,让我死了心里不安宁。”

  叔爱我婶呢。

  爱这世界呢。

  他想起自己有了热病后,不久就要死,泪就挂在脸上了。

  二婶说:“你哭啥?”

  他说:“我死了倒不怕,就是留下你太可怜呢。我死了你就领着小军嫁人吧。”

  可他又去对我爷爷说:“爹,婷婷听你的,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给谁都没有我对她好,既然这样倒不如你时常劝劝她,让她将来就守在家里别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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