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8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这一夜,蓝四十的娘服毒死了。

  天亮时,那些一夜未眠的村人,起来后才看见,司马蓝独自一人,泥堆一样,在梁道上的一个高处,完完整整坐了一夜未动。来日,他就受寒发烧,整整三天高热不退,埋葬蓝四十的母亲时,全村人都去了坟上,唯他倒在家里chuáng上。

  二

  四百多亩的梯田和翻地换土是夏天将尽秋天将至完了的。外村人第二次来到三姓村,苦苦地和三姓村人gān到农历六月间,走的时候把三姓村的闺女媳妇带走了十一个。那些外村单身的汉子们,日常间不动声色,到夜里把食堂的粮食偷到姑娘家里去,把工地新买的铁锨偷到姑娘家里去,后来村里的杏花、四草就跟着两个大她们二十余岁的男人无踪无影了。在村里狂疯庆典翻地换土完了时,她们的爹娘才忽然惊叫说,我家闺女哪儿去了,咋就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住了呢?

  就知道是跟着外乡男人逃走了。

  一查就少了十一个,最小的十四岁,最大的是三十几岁的寡妇,连蓝百岁的老二疯子蓝八十。也跟着一个大她三十五岁那光棍走掉了。家离镇上只有三里路,吃一顿饭就能到镇上赶个集。又半月,蓝八十半夜回了一趟家,把她刚嫁人的五妹蓝五十也给领走了。那一天,凡丢了女儿、媳妇的人家都在村头哭,说她走了也就走了,可人家明明知道她都活不过四十去,还不天天受欺遭骂哟,就有人出面解释说,领他们走的,最小的男人也大她们二十岁,人家是算好夫妻先死后死前后不差几年才肯娶了她们的。道理说清了,说清了一个村子依然是哭声滔天,满山遍野都是寻闺女和找媳妇。这当儿村长蓝百岁从家里出来了,他立在人前,说,有啥儿好哭哩,四百多亩土地换了一遍土,家家户户都能长寿了,丢几个闺女媳妇算啥儿。对着那些丢了媳妇的男人说:

  “你们刚过三十岁,还有几十年好活哩,还怕找不到媳妇呀。”

  对着那些丢了闺女的大人说:

  “你们夫妻离死还远呢,闺女走了不能再生吗?活着还怕生不出孩娃哟。”

  又说:

  “都下地gān活去吧,该把秋天的早蜀黍种上啦。”

  四百多亩的新翻土地,在耙耧山脉的深处,一块一块连成一片,如同漫无边际又起伏不止的湖面。那血红的新土,终日散发着酷烈而又温馨的褐色土香。远远站着,总有一种热麦气息淡淡地从鼻下掠过。如果置身了那红土间,土腥味便浸人心脾得使你醉痴起来。早晨时候,站在村头,望那cháo了一夜土地,土地如水洗了的布匹,还能听到从布匹上滴落的水声。到了午时,土地又呈出暗红暗huáng,土香味如炒过一样,夹杂了烧核桃的紫色油气。至天将暮黑,太阳灿烂红艳,土地便血成黑色,腥香的土气愈发显得浓稠,如搅不开的粘液把人和村落、树木全都淹没了。半夜时候,不能入睡的三姓村人。就都盘腿坐在村头的新地里纳凉谈天,勾画岁月中未来的日月。那样很长一段日子,蓝、杜、司马三姓的男女,都沉浸在新土的气息中,闺女和媳妇随人走了的哀伤,很快被长寿的喜悦所占据,直到播种第一季的秋粮,人们都沉醉在新翻土地换来的兴奋里。有人持锄,有人点种,两个人结成一对,待夏盛之后,炎热还没有彻底过去,便开始分布在四百亩田地的每一道梁上,起早贪黑,说着笑着种秋粮,有的夫妻还在播种时候,忽然想到将和所有的外人一样活过四十、五十、到七老八十,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就在那土地的避处做chuáng上的事情。这样半月的忙碌,四百多亩土地才算种了一遍,又赶上风调雨顺的际遇,在玉蜀黍苗破土露头后,连降三天雨水,以为遭了yīn雨天气,却又忽然天晴,玉蜀黍苗绿下满世界的青亮碧光,慌忙忙赶着锄草间苗,封土施肥,终日间都是桃杏颜色的说说笑笑,料定了这新土第一季的丰收。然到了苗有膝高时候,却忽然看见了它的穷相,一棵棵显出huáng色的瘦弱,仿佛是十几年前那场无休无止的饥荒又降到了耙耧山脉,碧绿的青色没有了,病huáng像雨样淋在田地里,苗儿没了腰骨般弯着细身。于是又忙着施肥去,连各家灶下刚烧的柴灰和火烬都挑到了田地里,仍是不见玉蜀黍苗的盛旺,就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肥料都给田土吞没了。终于明了,二尺地下的生土,原来是没有任何肥力的。

  这一年秋季,粮食十收有四,村里死了二人。

  下一个麦季,十收有五。村里死了三人。

  到了又一个下年,依然如此,新坟像chūn苗一样增长。

  第三年的chūn天,村人家家割草积肥,在前一个chūn秋季里,把麦秸、树叶,豆叶,杂草全都压在各家门口的粪坑,一夏一秋,村庄漫满了白色的肥臭,蝇子、蚊子终日弥天漫地,满街都是水流一样黑污色嗡嗡的声音。牛棚下的老牛,蝇子落满它的全身,睡不成时就往柱上猛撞。为了驱蚊赶蝇,一个夏天三姓村人把山上的苦艾都割燃尽了。有个姓杜的婴娃,爹娘忙着积肥,把肥料往土地里挑送,以改新地的土性,增大地力,让粮食有些收成,就把他放在树荫下耍着,边上点了艾棵。可待天黑回来,艾棵燃烧完了,孩娃满身都叮满蚊子,无论如何赶它不散,等一一把那蚊子拍死赶走,孩娃已满身青肿,活活被蚊子咬死去了。

  可这一年,生土成了熟土,田里的粮食已近了六年前的收成,家家都把缸、罐满了。从chūn天到秋天,又到了隆冬,村里人全吃新土粮食,以为完全可以抗了喉症,却又发现四人喉疼。冬天时候,农闲都猫在家里,坐吃站喝,那四个喉症死了一个。到了下月,又死了一个。冬将尽时,有天早晨忽然奇冷,倒chūn寒的大风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风停树静,另两个喉症也都死了。最大的三十七岁。埋人时算了一下,一个二百人的村落,冬天死了四个,全年死了九个,统共才生六个。且在树叶发时,又有了三个喉疼症害将起来。村里人口比起往年有减无增。

  减了的是村里媳妇几年前逃了十余,增了的是坟地堆起的新生蘑菇一样的坟墓。

  因此村人们就开始疑怀,改地换土并不能使人真的活过四十,人们依然是短寿得骇人,就都在chūn暧花开将要来时心寒起来,想到了为换地累死的蓝姓的长寿,为换土司马桃花和蓝四十的作为,还有那十几个跟外头四十或五十岁的半生光棍私奔了的姑娘媳妇,还有一次又一次去卖的人皮。至尾也就明了,这些年换土的劳作,正如人在坟墓里拿头去撞那墓门一样,愈是用力,愈是死得快捷。埋完了那两个蓝姓、杜姓的喉症病人,一村人都坐在坟地边的梯田地里,望那褐色的土地,绵延无边地延伸到远处,新土的气味渐渐被草木灰和植物肥料的味儿冲淡下来,麦苗的青棵味清晰地在梯田地里dàng漾。日光把那青的褐的气息,一律晒成暖红的颜色,村人们就这么闻着半青半褐又泛着亮光的耙耧山脉的味道,看着一月一月,一季一季如雨落草发样迅速增长的坟头,忽然地灵醒,除了村长蓝百岁,已经没有了三十六岁以上的人。三十五岁,已经算是近年的高寿,就都被死亡慌得不敢说话。就那么死默默地长久坐着,到日将落时,不得不往村里走了,就有人想起了村长蓝百岁和他的女儿们,整整一个冬天,似乎已经没有出过大门,没有在村里露过脸了,连一天死了两个三十四岁的村人,下葬时有女人帮着抬棺,蓝百岁作为村长,却也不曾出现一下。问司马蓝说,你丈人哩?走在落日中的司马蓝,手里提了捆棺的麻绳,肩上扛了抬棺的柳棍,他不回头,不摆头,也不看那问话的人,就冷冷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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