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7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我回家了你为啥还要上吊呢?该上吊的是他蓝百岁,而不是你哟娘。他说活着该有多好呀,能吃能喝,能穿衣,能睡觉,手能摸,眼能看,耳能听,嘴能说,可是死了呢?人死了还能gān啥儿,还能说话吗?还能做事吗?还能冬天到门口晒日头,夏天到梁上chuī西风吗?司马蓝想,世上千好万好的事,还有啥儿比活着更好呢?更为实在呢?

  司马蓝问,娘,我爹对你说难听话了吗?

  爹他向来心宽如海,他能说你啥儿哟。

  再说,三姓村人本来就活不过四十岁,寿限短得一筷子长,你再去上吊不是憨傻是啥呢?死了有啥好?死了啥儿也没了,连尸体、衣裳、棺材,三年五年就成土成灰了,骨头还要被虫蛀下许多蜂窝似的dòng,最后成灰白色的粉末埋在地下边。头发最耐沤,三五十年在地下还是黑的一撮儿,可人没了,不能吃饭了,不能穿衣了,不能和人说话了,就是用刀砍、用针扎、也流不出一滴血,叫不出一声疼,要那一撮沤不烂的头发有啥用?司马鹿和司马虎领着村人们从村子跑了来,像赶láng一样的脚步声,浑浑浊浊在梁道上cháo起cháo涌着。蓝百岁和蓝四十跑在人群的最后边,汗水雨水样瓢泼而下,每一滴都在路上砸下一个窝。司马蓝抬头瞟了一眼村人们,想活着是多实在的一件事,多具体的一件事,迈腿了就能从这儿到那儿,说话了就有声音发出来,饿了能吃饭,种地有粮打,身子破了有疼感,有血流,然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像云彩一样飘失了,再有云彩也不是生前那块了。

  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简简单单的道理哩?娘哟,司马蓝叫了一声说,你就是像姑姑司马桃花那样,只要是活着都比死了好。司马桃花姑姑不是活得有滋有味吗?

  不是还把姑夫杜岩送到了公社里,姑夫知道了姑姑和卢主任的事,不是对村人笑了笑,说合算呢,只要能活着,比啥儿都合算。你与其这样死了,倒不如你和姑那样活着哩,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好。你比姑姑长得好,你比姑姑大一岁,可看上去比姑小两岁。姑是穿着你的红袄才侍奉了卢主任。姑把红袄还给了你,卢主任就不再喜爱姑姑了。你这样死了还不如活着去侍奉卢主任,眼下卢主任把外乡的劳力撤走了,上千劳力哟,已经走了一半啦,三朝五日就哗哗啦啦走光了,像房屋倒塌样,梯田工程半途而废了。那修过的二百亩梯田,只是把土鳞叠了起来,地面平整出个大模样,可真正翻地换土——把二尺地下的新土翻上来,把地面的旧土埋到地下去,多半都还没有开始哩。这上千劳力一走,把村里的几百亩地翻一遍,少说就是五年六年。五年六年又不知有多少人会得喉死症。然这上千劳力留下来,也就是卢主任一句话,也就是设法让卢主任留下来。卢主任没别的奢好,吃穿都不甚讲究,想让他留下来,也就仅是有好的女人去侍奉侍奉就是。可眼下谁去侍奉他?既然不想活了,何不侍奉了卢主任,由他领着人马把村里土地换完田土再说死活呢?司马蓝想,娘呀,你毕竟是村里这些寡妇中长得最好看的哟,毕竟姑穿的红袄还是你的哟,你去侍奉了卢主任该多好,可你却去待奉了蓝百岁。

  蓝百岁比起卢主任他算啥儿哩?他就是村长又能怎样哩?司马蓝回头望了一眼娘,娘的头发盖在她脸上,又飘在司马蓝的肩前。司马蓝看见娘的头发梢上,分开了许多枯gān的小叉,像开着微粒似的小花,他想起村人说的,男人死前在一夜之间要花白头发,女人死前是在一夜间头发开花。

  司马蓝想,娘是在许多日前就想到要死的,想就是我司马蓝这七天住在家里不走,不把她和蓝百岁的私情捅破开,她也照样有一日会这样上吊的。娘毕竟是有羞耻的人。

  司马蓝想:死就死吧,说娘,鹿弟虎弟我会好好照看他们的。说我会当村长,会给咱家分村里最好的新翻地,会让鹿弟虎弟挑娶最好的媳妇哩,会让他们都活过四十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

  司马蓝背着娘从麦地到了梁上。

  司马鹿和司马虎就领着村人赶来了。人群七零八落一片把他们母子围起来。

  司马虎问:“哥,娘没救了?”

  司马鹿说:“身子都硬了。”

  村人们道:“早点鹿该把她卸下来再往村里去唤人。”

  司马鹿就把头埋在胸前,仿佛是他害死了娘,疚愧从脸上土坯样掉在村人们面前,灰尘扬扬腾腾地飞起来。

  司马蓝说要怨该怨我哩,我这几天要不到梁上替人家看车子工具,娘也不会因为喉疼就上吊去。又说,鹿,快来把娘背着,换我歇一会儿。司马鹿便赎罪似的忙不迭儿上前,从司马蓝肩上把娘的胳膊接下来,往自己肩上扛时,发现手扶着娘的胳膊,像扶了两根软绳子,心里旋过一阵风làng,把耳朵贴到娘的嘴前,他听到娘的喉咙里有细微哗哗的声音,如水从堵死的山dòng挤过来一样翁啦翁啦,声音遥远而清晰。司马鹿把耳朵猛地从娘的嘴前拨起来,脸上漾dàng着透亮的红色:“娘还活哩!”他说,“你们听听,喉咙里的有声音流来流去。”

  村人皆都怔了,面面相觑。

  司马鹿把娘放在地上,说:“你们听听呀!”

  司马蓝抢一步上前听了,脸上咚地一下腾起了浓稠的红光。

  司马虎上前听了,半哭半笑地把自己扔坐在地上,不停摸着娘的手。

  有村人上前听了,往坟地那儿的小柏树瞅去,脸上半惊半呆的喜悦厚下一层儿。

  又有个村人听了,直起身悠然地撩起自己的衣裳擦汗,笑得和装出的一模样。

  这时司马桃花走来了,把杜jú抱在怀里,说你总得看着孩娃们成完了家再走呀。最后蓝百岁慢慢地从外边走进人群,老了许多的脸上,越发地苍老木然,使他整个人儿都成了一把土灰。蓝百岁看着司马蓝,似乎想要动手做些啥儿事,可却瞟瞟村人,把目光移到别处了。蓝百岁从司马蓝的目光里挣出身子来,把头勾在怀里,小心地试着往前挪了两步,看司马蓝没有重新把头扭过来,就蹲下拉起司马蓝娘的另外一只手,泪水哐哐咚咚掉在她的手背上,滚进她火红的袄袖里,嘴里呢呢喃喃说,你活过来就好,活过来我今年准定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要不想法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蓝百岁才算对不起了你,那当儿我蓝百岁当着全村人们的面死在你面前。司马蓝娘听了这话,就有泪拌着她喉咙响亮的声音悄无声息地挂在了眼角上。

  司马蓝娘又活了过来,就又活了几年,直到几年以后,她果真死在儿子司马蓝亲手用苇子为她编的席棺里,她还说我那时候死了该多好,早死几年我少受人世多少罪。那时候你们再晚到一会儿我就死了呢,再或那棵柏树稍微粗一点,能多擎我一会儿我也就过到了人世那边去,就过上了天堂的日子哩。

  第三十二章

  阎连科

  村里的钟声响了,青白色的钟声响得犹犹豫豫,在正旺的日光中摇摇晃晃。

  这是司马蓝娘获救的第二天,没有窗玻璃的吉普车把公社卢主任接走了,卢主任是说好各村的梯田都收尾以后再走的,可卢主任不知因了什么就走了。卢主任走了,各村的劳力就哗哗啦啦山崩地裂一样解散了,无论是梯田有了尾声,还是土鳞垒了一半,还有一半房倒屋塌着,就都在卢主任走了之后,拉着车子,挑着行李,说着笑着离开了三姓村。他们离开村落,就像结束了苦役那样,走上梁道对三姓村人连头都懒得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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